疏勒王成大来到盘橐城,发现长史府多了很多人,看装束像是教书先生和医生,有的围在门口的拴马桩旁,有的聚在葡萄架下,议论局势,商量去留,见了他像见了瘟神,纷纷住嘴,还有人背过脸去。他主动过去打招呼,却像用竹竿捅了马蜂窝,你一言,他一语,全都是责难与埋怨,说疏勒城乱成了马,烧杀掠抢,暴徒肆虐,疏勒王是不是也不敢在王宫住,跑到长史府避难来了?成大又羞又愧,急忙解释,不想班超与徐干已经闻声出来,赶紧跟到会议室。
“大都护,你得帮我迈这道坎儿,汉人一走,疏勒城一夜回到十年前!”
班超请成大先喝点茶,压压惊。作为西域大都护,他这次回疏勒,一方面是调整工作,给徐干压担子,毕竟自己年岁不小了,需要考虑接班人;另一方面是主持一揽子婚礼,这也是军营的大事,安家有利于安心。这些事安顿好,他本来就走,徐干的欢送酒都喝了,但当夜和徐干就乌即城再开一块屯田基地的事,聊得深沉,临时改主意多待几天,没想到遭遇了**。
从第一次听白狐说死人,班超就让徐干严密关注,及时掌握情况,并于前两天采取了措施,下令利用长史府和芦草湖基地收容临时避难的关内汉人,派兵保护学舘、医馆、驿站、汉军采供办和重要商业设施等。他认为这次**事态严重,性质恶劣,疏勒王府在应对处理过程,有很多失误,甚至失策,没有将人祸消灭在萌芽状态,导致灾火烧大,最后失控。究其原因,是现在不打仗了,过上和平日子了,官吏逐渐懒惰了,拿老百姓的事情不当事,政事不勤;事情出了,又敷衍塞责,就事论事,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挖根源,这是要命的!他正准备派人往王府联系成大,商讨应对危机的措施,成大来了。
班超不想过分责备疏勒王,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谁都没经验。大量汉人的移民迁入,改变了疏勒城的运转节奏,丰富了当地人的生活,汉人全部撤走的结果,疏勒城很可能是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兜题时代,而不仅仅是回到十年前。他称赞成大的思路是清晰的,部署是正确的,西域都护府会全力支持他。但他觉得成大的分析还不到位,事件诡异突变,从开始的商业矛盾急转成族群矛盾,那个老盐商父子很可能只是个表面人物,族群对立不该是他的目的,他的身后很可能还有黑手在控制,这个黑手肯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反动分子。他建议成大暂时不要去洛阳了,这件事没有那么快善后。
会后,俩人和徐干一起坐到葡萄架下,与暂避在这里的教师医生座谈。这两日已有三十多名教师和医生来长史府请求庇护,还有上百人跑到芦草湖暂避。先生们埋怨当初长史府请他们来,现在被人赶着走,这疏勒人变脸也太快了,用得着就笑脸相迎,用不着就棒打刀砍。活命要紧,伤透心了,无论如何不在这要命的地方待了。
成大说了很多安慰话,拿国王的名誉担保,劝他们留下来。那些传播知识和救死扶伤的人,只相信事实重于雄辩,对成大并没有信心。班超说这些人是当年长史府请来的,来去自由,现在都护府将拿出一笔盘缠,护送他们尽快离开。成大还想坚持,班超摆摆手,让他别白费口舌了。
在长史府用了晡食,从千人改任司马的杜平找了几套便衣,给大家换上,又叫了卫士,就跟上大都护,徒步到街上微服私访去了。大街上一改往日的熙攘,冷清得难得见到几个行人,所有的店铺都上了门板,凡是挂有“米”字招牌的,还都多挂一个“关门歇业”的牌子。白狐费了好大劲敲开米家绸布庄的门。
米夏的三哥一肚子委屈。货被抢光了,关内的伙计全走了,二哥和米夏也被廷尉府抓走了,廷尉府非说那天街上死人与他们有关;剩下一些当地伙计也只能轮流值班看店,生意没法做了。成大问,怎么能这样呢?老三说明明是暴徒来抢货,我们防卫一下也有罪,难不成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笑脸相迎,欢迎各位强盗光临?
这可是个极难回答的简单问题,疏勒王没法回答,质问厄普图为何连米夏公主也抓了。厄普图说他也不清楚,廷尉府那帮人总是宁肯多抓一百,不能漏掉一个,回头查查看。班超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干预人家办案。白狐还没回家,不知道米夏被抓,一看班超这态度,就不高兴了,问他一个女人家能上街杀人吗?徐干扯了扯白狐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了,米夏被抓,谁心里能好受呢!
一行人离开铺子,往前走了一程,遇见一队巡逻的士兵。厄普图给带队的打了招呼,让他们远远跟着。又走了一段,发现与刚才的冷清形成对比的,是在一个背街小巷,有几十个人排在一户人家门口,队形歪歪扭扭,有的坐着小马扎,有的直接坐在地上,交头接耳,哀叹好好的日子突然变得艰难,真是灾祸难料。后面还陆续有人来,队伍越续越长。
厄普图上前打问,被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拉到旁边,说米家商号关门了,全城没盐巴卖,听人说这家有私货,昨儿傍晚卖了几十斤,价格是米家的三倍。也不知今儿能有多少货,能不能轮到,家里一粒盐巴都没有了,没盐的日子咋过?正在这时,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冲外面喊,一共只有二十斤,一人只给半斤,价格再涨三成,四十名后面的就不要排队了,咱家也不是做生意的,今儿卖完就完了。
不做生意的卖盐巴,一定是私盐黑市。从秦以来,盐铁向来都是国家控制的商品,也是政府的一大税收来源,所以有专门的销售渠道,不许私售。成大要去看看,厄普图向远处挥了挥手,那一队士兵就冲上来,控制了主人。进得院子,发现的确有半袋盐巴,麻袋上面有米家的标识。厄普图亮明身份,主人已经吓得打哆嗦,只好老实交代是抢来的,昨儿卖的是自己抢的,今儿卖的是亲戚抢的。
疏勒王面子上很是挂不住,怒斥大胆刁民,抢人东西竟敢高价倒卖,还想不想活!那主人已经吓瘫地上,哀求饶命。问他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抢劫,说是多了,一开抢,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去了,拿了是白拿,不拿白不拿,谁不拿白拿!成大觉得主人也算老实,经审问并非惯盗,就令其带上邻居,沿街传达他的通令,三天内将所抢之物全部送回,否则严加惩处。
那主人磕头谢恩,爬起来就跑。厄普图拎起盐巴袋子,让士兵分送外面排队的人,每人给一点。转而又对成大说,盐场在米夏家族手里,那里雇佣的基本都是汉人,当地人现在懒得干那重活;这些人一走,盐巴晒不出来,也运不出来,就是其他的零售商,也是没货。全城进入没盐吃的状态,这日子不能长啊!
成大探询地看了班超一眼,老都护视而不见,只说再去别处转转。重回大街,很快就看见一群人敲着梆子,喊叫着交还抢劫货物,三日为限,不少居民都出来观看。
夜色逐渐袭来,街上毫无生气。一行人来到汉军采供办,营业厅的门板也上得整整齐齐。班超夸赞吉迪会管理,门脸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口有汉军临时哨位,说吉迪还在里边。
班超一见吉迪,就问有没有好茶叶,他和疏勒王都走渴了。吉迪说上好的没有,只有产于扶风的茯砖,不知大都护喝得喝不得。徐干笑说吉迪就会拍马屁,大都护就是喝茯砖长大的。于是一行人就在吉迪局促的办公室,喝着熬煮的茯砖奶茶,讨论问题。
班超问吉迪能否抽一些人和车从米家盐场运盐,批发给零售商,先解决应急问题,待米夏的案情查清,再作计较。吉迪往奶茶里加了一点盐巴,给大家一一倒上,说应急没问题,就凭他和米夏三哥的关系,里外的忙都是该帮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疏勒城的粮食全控制在他们家,就是各镇各村的存粮点,那也是帮他们代存,都交了钱的,只拿牌子调运。米家商号不开张,咱们长史府过半个月就揭不开锅了,就是王府的供应,也一样会断顿。
吉迪不愧是做采购供应的,市场供应渠道门儿清。他怀疑廷尉府有毛病,抓米夏公主是为啥,她一个女人家能打还是能杀?但她是米字商号的主心骨,总揽全局,有她在,就有办法。她那三个哥哥,老大在洛阳管采购和分销,老二管销售渠道,包括莎车、于阗的分号,老三主管盐场和运输,别的也不在行,只有米夏公主出来,他们家的生意才能转起来,他们家生意活了,疏勒城的商业就活了。
米夏有这么大的能耐?她能控制疏勒城的吃喝拉撒?班超有点怀疑地看着吉迪,吉迪又给他续上一些奶茶,说国王管着疏勒人的脑袋,米夏管着疏勒人的嘴巴,这是家喻户晓的。她家与别人竞争,也不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就是人不一样,从关内招来的伙计,热情,礼貌,精心,殷勤周到,童叟无欺,开门早,打烊晚,干活有窍道,出活儿,遇上老人还给送货到家,一点点做的口碑。他们家做大了,价格倒下来了,像咱们采供办,光粮食和盐巴两项,一年就省长史府一个月的开销,要么以前老长官撤了我,我也不能不和他们家做生意。好多商家宁愿被他们收编,同样还是那个店,不用操心了,钱还比过去赚得多。所以,提起米夏大老板,从疏勒到于阗,没有人不翘大拇指的。
一口奶茶没喝好,班超呛了嗓子,咳嗽好一阵,笑了。吉迪忙拿一块方糖,给老长官润嗓子。他像是问成大,又像是自语,说关内的汉族人得罪谁了,要撵人家?这些年陆续来疏勒的汉人,有一千五六百,他们有的是先生,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木匠、铁匠、皮匠、缝纫匠、鞋匠、织工等各种匠工,有的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还有的是开地种田的农民,这些人没日没夜地辛苦,一方面挣钱,另一方面也在当地收徒弟,传手艺,教咱们这里的人学技术,教咱们挣钱,给咱们树立讲规矩、每天按时做事的榜样,都是本本分分的好人,他们的到来改变了疏勒的面貌,连街上的颜色都好看了。
吉迪有许多汉族朋友,有的也没有业务往来。他的大儿子跟当地师傅学徒三年,两天做一双皮靴,样子还不好看,跟汉族师傅学了一年,一天做两双,活多得做不完,还把老板丫头娶到家来了。他家二丫头子,找了个做衣服的汉族小老板,俩人开一个夫妻店,经常孝敬他,给他买酒喝。这个从鼓手成长为军需官的中年汉子表示,年轻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决不能给他们拆散。不管谁撵汉人,他都不愿意他们离开,而且他们村的人都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他家这几天还住着几十个避难的汉族朋友,他不信那些闹事的人,靠挤兑别人过日子能够长久。
通过与吉迪交流,不光班超和徐干受了触动,就是成大和厄普图,也是感触很深。成大笑问班超:能不能把你这干将给我当个右偏侯,专管民间事务去?不等班超说话,吉迪忙摆手婉谢,说他这辈子跟了大都护,就是被下放去喂马那段时间,都没想离开,哪里都不去了!不过国王要是下手快,汉人大多还没走,还能留下一些的。
成大听吉迪这么说,更觉得吉迪有心,人品不错,硬要大都护让给他。班超考虑有这么个人帮成大,对工作有利,就拍拍吉迪的肩膀,动员他先干一段时间,想回来再回来,长史府的大门对他一直敞开。
徐干开成大的玩笑,说大都护今儿亏大了,管了你饭,管了你茶,最后连我们的军需官也让王府挖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