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夜风来,吹来一个老者,腰身有些佝偻,月色裹着一脸清癯,长须显然比月光更白。问了高寿,说他出生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何年何月却不记得,记那个又有何用?人不管活一百岁,还是活五十岁,到头来都是仰面朝天一躺,看星星,看月亮,听天地的风声雨声,听人间的悲欢离合,再也没有了评判的资格,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听这说话的口气,已经是超凡脱俗的谈吐,不由得班超把他仔细打量,头发、眉毛也都是白的,眼里还闪着迟暮的光。老者不请自坐,端起献给亡人的酒,一饮而尽,说他知道班超的身份,又说榆勒的死,是班超一手造成的。
老者竟然如此认定,肯定是个有见识的,不管他是偏见还是正见,作为当事人,班超都愿闻其详,虽然他心有不悦,而且感到吃惊。老者又饮了一觚,改用汉语说了前汉韩信的故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继而引申到榆勒,是王也班超,亡也班超。只不过这“王”与“亡”,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高高在上,富贵一时,一个低低在下,寂寞永远。假使没有班超的到来,榆勒还在行医,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名医,就凭他的手艺,保证一家日子小康,无甚大忧大虑,绝不会遭此大祸;一旦当上国王,成天见到的都是笑脸,听到的都是奉承,在别人感恩戴德中领略成功,在权力的应用中体会快乐,他渐渐就没有了自控,野心无限膨胀了。所以环境成就人,环境也作践人,同样的人,进了不同的环境,接触到不同的人,他就变了。这也就是你光管扶持,扶持起来后不加引导监察的恶果。光武帝搞的监察御史制度,其实是有它的可取之处的。
见班超静静地听着,老者用酒润了润发干的嘴唇,继续指出:当莎车王齐黎要和这座坟墓的主人,一起分享天山南道的时候,他就觉得你不再是保护伞,而成了制约他的羁绊。他不想和你作对,又不能避免和你作对,这就一步步走到了仇敌的境地,最后想用计杀了你,反倒弄巧成拙,自己死在你手里,你能否认这个事实吗?其实,在想过好日子的百姓那里,归了汉日子有大奔头,生活有好滋味,是人心所向,与匈奴的统治是天壤之别;但在只考虑个人欲望的国王心里,归汉归匈无所谓,他要的是版图,是人口,是军队,是霸道,是与外国交往时的话语权,这与大汉稳定西域的政策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他死在你手里,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夜风变凉了,地气也在冷却。凑热闹的促织和土蚂蚱渐渐远去,只有土蜥蜴还对人抱有警惕。烧酒的味儿有点苦,但含在嘴里咂摸一会儿,就变得醇洌,柔润。班超一直在想老人的来历,以至于老人家早已离开,他还沉浸在榆勒的成败生死里。远远守在一旁的李兖等卫士,悄悄过来扶他,请他回府。夜,的确已经深了。他揉揉略微发麻的左腿,起身向一处微弱的亮光走去。哪里有一颗树冠很大的榆树,树下支着一口锅,灶膛里火焰很小,甚至只有暗火,锅里却咕咕嘟嘟,沿锅盖一圈冒着团团蒸汽。在距锅台一丈来远的地方,有一处未封闭的坟墓,半是三尺深的地穴,半是土坯砌的矮墙和穹顶,一律抹得平整光洁,足见主人是一个很讲究生活品味的人。三块木板基本与地架平,一席铺盖半卷,老者半蜷着躺在里面,墙洞里的灯盏,散发着浓郁的羊膻味儿。
此情此景,让人觉得人之生死,其实就差封堵墓门的把一道墙。那道墙开着,哪怕你睡在简陋的墓里,你仍然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能够评判世间的风云变幻,那道墙堵了,即使里面堂皇如琼楼玉宇,那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班超这么想着,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老人鼾声均匀,就打开锅盖,看见慢滚的锅里,煮着各种各样的原粮,整粒的小麦,带皮的稻谷,胡麻子,黑豆,还有几种谷物难以辨别清楚,混在一起有一种原始的饭香。他轻轻盖上锅盖,问李兖身上带没带钱。李兖将所有人身上的钱凑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他又改变了主意,让李兖以后每十天给老人送一些吃的。
回到长史府,已是半夜。米夏和儿子都睡了,只有佣人还在等着为他开门。他草草洗了洗,自己睡在客房,躺在炕上却闭不上眼,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看墓的老者,回味那一口略带长安口音的汉语,判定那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辗转到了天亮,米夏带着班勇出去练拳,朝食也不和他一起吃。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理解米夏的感受,毕竟她突然失去双亲,而父亲死在丈夫手里。她也认为父亲该死,死在谁手里她都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被丈夫亲手杀死。她质问他手下几千兵马,难道无一将可用,非要自己动手?她说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心口发酸,不由得就想起自己死未瞑目的父亲。
班超看着别扭,曾送米夏带着儿子到哥哥家去住。但她在哥哥家住了两天就回来了,说成天与哥嫂相见,还有一个生活在战争阴影中的小弟弟葛季,每每想起父母,除了埋怨就是哭泣,院子里没有一丝儿活力。班超又请徐干和白狐去劝慰,还让田虑的妻子陪伴开解,统是没有作用。俗话说心病只能心药医,心药在哪儿,谁也找不到,只能寄望于时间这副慢药,医好她心头的创伤,让她从别扭中拔出脚来。但几个月过去,她非但没有好转,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终于有一天,她要求给他一张休书,说再这样下去她就疯了。班超强压着一腔怨气,劝她,骂她,甚至想扇她一个耳光,举起的手被她无助的眼神盯着,又放下了。既然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一气之下,真把休书写了。
那个曾经被姑墨人羡慕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让人羡慕的丈夫,搬出盘橐城,到哥哥家旁边的一个小院,过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去了。班超狠心扣下儿子,让她只身出门。米夏低着头,临出门含泪瞟了班超一眼,班超心里格愣一下,又让儿子跟着走了。从此以后,过惯了妻小绕身生活的将兵长史,办完公事回到家,听不到熟悉的问候,看不见熟悉的笑容,只有米夏留给他的一个老妈子,照顾他的日常起居。每日里饭菜还是那些饭菜,烧酒也还是那些烧酒,却没有了以往的味道,似乎什么都是苦的。隔三差五邀来徐干,饮酒忆旧,把小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遍一遍拿出来絮叨。
冬夜绵绵,孤枕冷被,班超一个人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把米夏的好处,一一地想了起来。他觉得榆勒千错万错,把米夏嫁给他绝对没错,这个女人颠覆了他心中的淑女形象,泼辣,直率,大方,孝亲,顾面子,想他人,从不小心眼,斤斤计较,是她把他领进了****的新天地,每一次肢体语言都充满趣味,从温柔又不乏野性的挑逗之声,到温软而富有弹性的**依偎,再到温情脉脉地眼神,以及掏完耳屎在他耳边吹气,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最深刻的印象是在被窝里,那个不害羞的问他和水莞儿钻被窝的情形,谁的动作如何,谁的叫床声音如何。他不好意思,她却缠着要听,但从不让他两相比较,那是不想难为他,也是为自己留面子。
人性里头原始的东西,都是具有普遍性的,它不因为你是高官贵胄就泯灭,也不因为你是奴仆下人就泛滥。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班超在想起自己的女人时,无意间阳体雄起,浑身都要膨胀了。他闭上眼睛,心思飞到广阔的草原,蓝天飘白云,牛羊吃嫩草,好不容易压抑下去。却梦见水莞儿来西域探亲,还是新婚时的模样,还是一脸的娇羞,被他粗犷地抱进卧房,一层层扒去包装,就剩下肌肤的雪白,和一脸的红晕,他的热血沸腾了,顿时与之合为一体....偏偏次日佣人想曝晒被褥,发现上下都是图斑,怔怔地看了半天,赶紧拆洗更换。晡食之后,请假回家,赶天黑领来自家外甥女,梳洗打扮一番,脱得干干净净,悄悄送入被窝。等班超从城墙上巡视下来,殷勤照顾盥洗,还特意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房中备用。因为灯光昏暗,班超也没注意,及至要上炕,才发现一个水灵俊俏的女孩子脸,搁在枕头上,正羞涩地望着自己,娇小的身体蜷缩在被窝里。他以为又回到温宿草原的帐篷,吓了一跳,赶紧提上裤子,穿上棉袄,退出卧房,呼叫佣人,询问缘故。
老妈子却也镇静,作了详细解释。核心问题,都是那被褥上的体液惹的事。班超羞启隐私,连连摆手,一再说使不得。露水夫妻的事情他不做了,再行纳妾他不想了,一个米夏就弄得鸡飞狗跳,进攻莎车的战役近在眼前,他哪里还有精力再应付一个!佣人看他态度坚决,突然跪下了,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出脱得也算水灵,年方二八,身子已经被大人看见了,传扬出去,以后也不好嫁人,不如大人就收在家里,不要名分,就是做点洒扫洗涮的事情也成,只要大人高兴,随时都能暖被窝的,要是生下一男半女,也是大人老来得子的福气。
老妈子越扯越远,一脸虔诚。班超让他起来,说你傻啊,你不说谁知道!再说我连被子都没揭,看什么看!赶紧弄起来,拿点钱,给人送出去,免得耽误孩子终身!那老妇人本来也没有坏心,既是为了东家长官,也是为了自家亲戚,以为老牛见了嫩草,哪有不吃的道理!没想到土青蛙跳门槛——蹲了屁股又伤脸。她见班超并无旁顾,就找机会寻到米夏门上,求她抽空回去给丈夫解渴,别把两人都憋坏了。米夏给了一包赏钱,嘱她精心照料长史,迟疑了几天,就在一个傍晚,悄悄回家,帮着佣人做好夜宵,专等班超回来一见。她强颜欢笑,酒也喝了,饭也用了,刻意儿儿脱衣上炕,理性地想要亲昵,无奈心理阴影太大,眼前老是她父亲血淋淋的脸,还有她母亲慈祥的笑容,以至于突然恶心呕吐,连房子都不能待了,叫了李兖送她回去。
班超莫名其妙,一日同白狐聊起,想着白狐阅女无数,对女人的心思比较了解,没准能提供一些帮助。白狐对班超休妻颇有微词,一上来就说长官过于绝情。他刚辩解两句,白狐就问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比人家老很多?噎得班超无语,直拿白眼翻他。白狐不管他爱听不爱听,说米夏带着班勇住在外边,万一被龟兹或者莎车的探子发现了,不是闹着玩的,你说句话,我叫人派两个暗哨,你不心疼儿子,我还心疼侄儿呢!没想到班超不但没同意,还把他撵走了:派,派,派,派个屁!最好让龟兹抓了去!
什么人嘛,显然是口不走心!白狐知道班超说的是气话,就去找徐干。徐干说非战事动兵,必须老大发话,眼下他在气头上,谁敢再提?沉吟片刻,他又让找田虑去办,万一长史知道了,由他打哈哈顶着。白狐得此承诺,就拎了一坛酒,跑到田虑那里,俩人边喝边商量,计划在院子前后布置暗哨。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说派兵就是害长官,谁派我跟谁急!说得俩人都傻眼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