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帝就是再糊涂也应该知道这一仗是谁打胜的,可他偏听偏信,不久就严旨催耿恭回京述职。
耿恭离开的时候,许多羌人都洒泪相送,希望耿恭能快去快回,他们是多少年了才遇上一位他这样的好官。耿恭下马致礼,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一到洛阳,没进得了皇宫先进了监狱,也没人和他解释为什么。幸好耿恭的人缘不错,有太尉、光禄勋等几个大臣联名保他,总算被释放了,但也被免职回了老家,只有在低矮的土屋里含恨终生了。马防从这次平羌中捞到资本,章帝直接就封马廖马防马光三兄弟同日为侯。
明德马太后知道后,喟然长叹:我少壮时,但愿名垂竹帛,志不顾命;今年已垂老,尚谨守古训,戒之在得,所以日夜惕厉,思自降损,居不求安,食不念饱,长期不负先帝,裁抑兄弟,共保久安。偏偏老志不存,令人唏嘘,就使百年以后,也觉得此恨绵绵,无绝无期了。这次马家三兄弟倒是体谅姊妹的苦衷,赶紧上书章帝,提请让出封邑,愿意在关内随便有点食邑就行。可是章帝好不容易闹这么一出,岂是能退回去的!
接下来才是正戏,章帝隔夜就提拔年轻的窦宪为虎贲中郎将,他的弟弟窦笃为黄门侍郎。沘阳公主高兴得仰天长哭,告诉老天爷她近二十年守寡,功夫总算没有没白费,窦家再一次站在天下仰望的高处。当年那些趋附马家的豪门走狗,朝秦暮楚,一溜烟又跑去攀附窦家。窦宪借着妹妹的关系,日益嚣张,朝中的王公贵戚,包括六大家族中的阴家、梁家、邓家、耿家都开始害怕他。马家三兄弟仗着章帝是外甥,开始对窦宪并不买张,但架不住窦宪的两个妹妹,在床上给章帝告阴状。
马太后一死,马家刚刚到手的那些荣耀与富贵,很快又被章帝收回了,只亏了马援父女一条“红道”,两方努力,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恰似竹篮打水。
窦宪年轻跋扈,固然与章帝宠幸其妹有关,但实际上是一种复仇意识的膨胀,是对他先人被明帝处死的一种不满。章帝转这么一大圈下来,费了不少周折,结果还是外戚互掐,也是一肚子闷气。就在这时,不甘寂寞的校书郎班固,因为妻子老嫌他不思长进,俸禄还没有弟弟多,时刻想找个机会出人头地,就与同事付毅等人商议,给章帝上了一个折子,言国家没有大的战事,应该讲经名义,效法当年汉宣帝的故事,博征群儒,在白虎观考订五经,把这些年文人们对于孔孟董仲舒之道的高谈阔论,统一个调子,作为后世范本。
章帝自小拜一个叫张酺的大儒做导师,学了一肚子儒家理论,也写得一手好字,后世所传“章体”,就是章帝的书法风格。他一听这帮文人上奏的事情,刚好是他所感兴趣的,也能舒缓一下后宫的紧张与劳累,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就让班固等人张罗,请中郎将魏应和帝师张酺两个大儒出题,各地儒生踊跃作答,由章帝亲自裁决,考证五经的异同,其他事情一概搁置,不信天能塌下来。此事延绵经年,最终的成果就是出了一卷《白虎通议》,将“君为臣纲”列为“三纲六纪”之首,将当时流行的谶纬迷信与儒家经典糅合为一,使儒家思想进一步神学化。
章帝玩得挺高兴,并没有想起给班固等人加官进爵,让他们白忙一场。试想一个大国的皇帝,把主要精力放在一家理论的研究上,而把比这些重要若干倍的军政大事搁置一边,这是何等的无知和迂腐!历史上的亡国国君,不是因为残暴、荒淫,就是因为沉迷声色,或者对一家学说走火入魔,很少有勤政固边而失败的。
东汉在章帝初年没有遭遇比羌乱更大的挫折,是因为汉军撤出西域后,北匈奴的优留单于腾不出手,在重新占领伊吾卢至车师一带的天山北道后,与南匈奴的矛盾一直没有调和,北匈奴再次试图离间汉朝与南匈奴的关系,然后再图中原;同时耿恭刚刚平息西羌叛乱,对周边的觊觎者产生一定的震慑作用,根本不是章帝有什么定国安邦的作为,后世喜欢歌功颂德的文人们所谓的“明章盛世”,其实只是一个笑话。
太平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公元8年的五月。班超的密使韩阳第三次来到洛阳,向窦固打听朝廷对西域问题的态度。窦固觉得这个事情再也不能拖了,一个奏疏压了一年半,还到不了皇帝案头,要是紧急军务,早都时过境迁了,不知多少人已经人头落地,命丧黄泉。此时他已由大鸿胪转任光禄勋,在九卿中的地位又往前排了些,觉得行不行都要去碰一下,不能太冷漠了前方将士的心,就俯下身子去找新上任的虎贲中郎将窦宪。按辈分窦宪要把他叫爷爷,也还没出五服,但窦宪年少轻狂,做事霸道,他平时有意识与其拉开距离。
令窦固大感意外的是,窦宪对班超的事特别感兴趣,还称赞班超是个英雄。对太尉府如此压下这么重要的奏章,窦宪觉得很难理解,他说这节骨眼上候把奏章直接递上去,皇帝不把他们下狱才怪!不过他对窦固还算尊重,毕竟是本家嘛!他说您老跑一趟,我这当孙子的,也不能不搭把手,你让太尉府送我这儿来吧!
窦宪这个不可一世的花花公子,在这个事情上的担当,还真让窦固对他刮目相看。窦宪进宫是比较自由的,几乎是高兴就可以进,谁敢拦就揍谁,这也开了历史先河。他把奏章扔给妹妹窦后,让她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窦蕊是多聪明的主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一见到章帝就说后晌在床下找东西,发现了一卷奏章,八成是以前掉下去的,臣妾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
章帝常常不在宣室殿坐班,奏章送到皇后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儿,这会儿一看是班超从西域发来的,落款是公元80年冬月,多少有些愠意。而班超要经营西域的想法,也是他现在的想法,因为这几年的龙椅坐下来,也让他悟出许多国家社稷的道理,已经为当初轻易放弃西域的草率决定后悔了,正好班超的奏疏给了他一个台阶,却被遗弃在床下,不知是他的运气不好,还是班超的运气太差。章帝摇头苦笑,说皇后能把这封奏疏找出来,也算有功。当时就赏了一颗交址进贡的大玛瑙,立即传三公九卿进宫商议。
班超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臣以前看到先帝想打通西域、重开“丝绸之路”,因而北击匈奴,命臣出使西域,经过臣等宣达汉威,鄯善国和于阗国当即归附,后来拘弥、莎车、疏勒、月氏等国也陆续归顺。前不久臣带领疏勒、莎车、于阗和拘弥的军队,在康居铁骑的帮助下,一举攻破了姑墨南城,赶走了龟兹在姑墨、温宿的势力,朝廷的影响更大,就连乌孙和康居这样天山北道的国家,也表示愿意与汉朝交好。臣虽然只是个军中的小吏,却很想效法谷吉在远方为国效命,象张骞那样在旷野捐躯。从前魏绛只是一个小国的大夫,都能与诸戎订立同盟和约,臣今天仰承大汉的声威,难道不能尽铅刀一割的作用吗?
前汉议论西域形势的人,都说只要联合了三十六个国家,就等于折断了匈奴的右臂。现在西域的各个国家,那怕是极边远的小国,没有不愿意归附汉朝的,凡是汉使到达的地方,大小国家都十分高兴,自愿进贡的络绎不绝,只有焉耆、龟兹二个国是匈奴的帮凶,不服从我们,死心塌地与汉朝作对,臣正在想办法,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共同攻灭龟兹,拔掉“丝绸之路”上的钉子,开辟通往汉朝的道路。如果我们攻下了龟兹,天山南路的南道和北道就都通畅了,东西方的交流将会得到更大的发展,大汉文化的影响将会越来越远。
奉命出使西域以来,臣带领三十六个部下,取得了一些进展,也历尽了艰难危困。自从孤守疏勒,至今已经五年了,对于西域的情况,还是较为熟悉的。臣现在已经能流利的使用当地的语言,也曾经问过大小城廓的人,他们都认为大汉与天一样可靠。对于解决龟兹问题,臣建议还是剿抚并举,请朝廷派几百步骑兵护送白霸回来,封为龟兹国王,他是当年去洛阳做质子的;然后由臣来联合其它各国军队,共同对付匈奴在西域的重镇龟兹,相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擒获匈奴人立的龟兹王尤利多。这个人是匈奴的忠实走狗,与大汉离心离德。用当地的武装力量,来消灭当地的反动势力,这是上上之策!
另外,臣经过多次勘察,发现莎车、疏勒、于阗和姑墨都是田地肥广,草茂畜繁的地方,不同于敦煌、鄯善两地。在那里驻军,粮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须从遥远的关内来输送。若能动员一些失地农民到这些地方垦荒就更好了,既能开发利用当地的土地和水利资源,增加粮食供给,也能将关内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带到西域,促进汉与西域的融合。恳请陛下能恩准下臣的奏章,若能参照办理,获得成功,就是天下之大幸,陛下之大幸!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没有什么遗憾。
但愿上天保佑大汉,一定让臣能看到西域平定、“丝绸之路”通畅、东西方交流频繁的盛况,那时,陛下就可以举杯告慰祖庙,天下人都过上欢欢喜喜的好日子了,陛下的功德将永世传扬!
章帝刘炟在龙椅上往后一仰,大发感叹:记得先帝曾说班超有点愣,历练了这些年,朕看他这奏章还是很有见识的,他对西域的分析很透彻,想法也颇合朕意,这些年难为他了。章帝一高兴,突然向窦固打问,起班超这些年的给养问题是如何解决的。窦固见章帝点了他的名,就将班超带领三十六勇士,在西域淤血奋战,平叛安民的事情择要做了汇报,又将西域的荒凉和气候特点做了说明,至于他们的供给,是他离开西凉时,安排敦煌守军转供,并报到了太尉府。章帝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伸出十个指头,喃喃地自言自语:十年,快十年了……
窦固见章帝有了体恤之意,接着说道:十年一瞬间,可人生没有几个十年,班超一行绝域求生,艰苦卓绝,将士同心,无怨无悔,为的是大汉江山稳定,“丝绸之路”畅通,皇恩广达天下,这是陛下之福,国家之幸!为今之计,应尽快派人驰援,待攻下龟兹,平定西域,再考虑派人守护,也让人家回家过过团聚日子。
章帝不住地点头,又问太尉该调何处之兵。太尉鲍昱当年在司徒任上曾经力主救助关宠和耿恭,与窦固立场相近。他说若调敦煌大营之兵,大营还得再征兵补充,匈奴的威胁近在咫尺,恐非稳妥之策。西域遥远,去时容易回时难,臣意是征发各地监狱中强壮的犯人,一律免罪,给条出路,以功折罪,再征集一些能领兵的志愿者,多给军饷,让他们驰援班超去。就是对班超一干人等,也应增加供给,以资鼓励。
鲍昱的提议颇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东汉时代基本消灭了奴婢制度,普通民众有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但长期以来形成的人身依附关系,还是主流的意识形态,以农业为特征的经济活动,又加剧了乡绅、大户对周围民众的控制程度,所以家里只要有几亩地,交了皇粮,上了保护费性质的贡品,就能在乡绅、大户的羽翼下,过起平常的粗疏生活。即使没有土地,也可以在王侯将相的封地上当佃户,没病没灾的情况下,一个壮男养一家人还是能够温饱。要是再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更不愿出远门。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动员人们自觉自愿到遥远的地方戍边,那是相当的困难,所以自古就有抓壮丁一说。
章帝同意鲍昱的主张,问窦固派多少人合适。窦固略加思索,说两千人比较好,但是要快,因为这几年间不知道又发生了多少情况。其实他想说班超已经遇到了麻烦,莎车王叛变了。可是班超派韩阳与他通情报的事情,属于违反朝廷官员不许私下交通的禁令的,不能暴露。好在章帝主动承担了责任,叹了一声,说都是他把奏章疏漏了,让太尉府加紧办理,亡羊补牢。鲍昱那提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出了皇宫,就拉上窦固去沘阳公主府,名义是探望“偶感风寒”的公主,实际是感谢窦宪去了。
那个混世魔王,这次可是为朝廷办了一件正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