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将
明帝刘庄端坐在崇德殿,他的一言一行,决定着东汉帝国的命运。这位守成主子倒是名副其实,一脸庄重,不苟言笑,脸老是沉着,当着一班大臣的面,劈头就问班超读过什么书,班超小心翼翼地答了《史记》、《春秋》和《孙子兵法》三部。明帝不解一个抄书匠读兵法做什么,他说《传》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大丈夫立于世间,当有护家保国之志,岂以位卑而忘忧国呢?
朝堂上一阵骚动,大臣们窃窃私语。明帝也来了兴趣,觉得他这个皇帝脸上还是挺有光的,连市井庶人都在学习韬略,就捻着胡须问抄书匠,三十六计最喜欢哪一计。班超脱口而出:擒贼擒王!明帝道了句“好一个擒贼擒王,你倒会用!”令他抬起头来。
班超这才远远看见龙座上的明帝,嘴上两绺儿八字胡,颚下一簇山羊胡,都有半尺长,黑色的袍服配了个朱红大领,皇冠高耸,不怒而威,似乎比三十四岁的实际年龄老成很多。明帝也不再问他班固的案子,直接下旨将抄来的书简送御史府,让班固到兰台做个令史。
一场虚惊,事态完全逆转!班固的命运改变了,班超愣闯圣殿的事,也像风一样传遍扶风郡的闾里村落,大街小巷。徐干的父亲见班超胆识过人,借着举茂才的名义,建议让班超当个亭长。亭长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乡镇长,任命这么小的官也就是郡守一句话的事情,可郡守不敢,顾虑是皇上既然召见了,也没褒扬,也没责斥,也没说此人堪用不堪用,这人就算束之高阁了,谁敢贸然使用!
因此,班超还得继续做他的誊文公,只不过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羡慕,被人议论,一时成了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话题。赶马车的问他金銮殿是不是地上铺满了金子,卖菜的问他天子到底是神仙还是肉身,粮栈伙计神秘地向他求证皇帝放的屁真是香的吗,卖肉的屠户甚至提着一块肋条肉登门道歉,承认他以前确实狗眼看人低。
班老二忽然觉得人们拿他当了人物,毕竟他见过皇上,在一个小小的县治,这可是天大的见识,无比的荣耀。有一天他去市场买菜,被一个看麻衣相的追着算命,说他生得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是万里侯的相貌。班超笑说先生得是今日没饭吃了,拿我开涮,只剩一个小钱了,给你!那算命的竟然摆手不要,径自走了。这下倒让班超心猿意马:莫非真碰到高人了?过了一年多,班固在京城安顿下来,就把班超和母亲接到洛阳,那时妹妹班昭早已嫁给了同郡人曹寿。
到了公元68年,大汉帝国风调雨顺,新谷盈仓,明帝高兴,中秋之夜邀了一帮臣子在洛水畔谈风赏月,班固与付毅等才子纷纷作赋逗天子开心,明帝突然向他打听弟弟班超在干什么,他说还是干老本行,在家抄书为生。明帝说那就让他来兰台帮你抄吧,那家伙看着愣头愣脑的样子,竟然能安静下来抄书,也是一怪。班固明白皇帝还记得那句“擒贼擒王”,赶紧跪下赔罪谢恩。
不久朝廷的提调令就到了,班超正儿八经吃起皇粮。然而,小人物的命运都是捏在大人物手里的,皇帝一句话给的差事,皇帝一句话他又丢了。而丢差事的原因,是他结交上回京探亲的楚王刘英。
刘英是明帝刘庄同父异母的弟弟,封国就在汉高祖的龙兴之地徐县,是班超父亲班彪当年未去任职的福地。汉制不许封王管理政事,所有大事均有丞相打理。刘英就国后为了笼络官员,擅自设置了诸侯王公两千石,这明显有点僭越,他怕朝廷追究就想着法子巴结皇帝弟弟。
有一天明帝在朝堂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西方有大神,头顶光环,甚是明亮,被一帮谄媚大臣附会到佛教,结果就派大臣到西方请神,在疏勒附近请来两位西域游僧,用白马载来《四十二章经》,为他们建了华夏最早的寺院,取名白马寺,让游僧住寺译经。这些游僧汉语水平有限,翻译的经文晦涩难懂。
刘英本来喜欢黄老之术,也颇有心得,为博得明帝高兴,又下功夫研究佛学,把这两个和尚请到他那儿讲经诵经,又带着一群门客到处建寺庙,还把道教的老子和佛教的浮屠供在一起。这说明佛教初入中原时,人们是两教一起信的,佛教在老百姓的眼中是另一类方术。
由于交往的人太多,鱼龙混杂,又鼓动其他封王也和佛结缘,刘英于无形之中坏了诸王不许私下走动的规矩,被明帝下诏责斥。为了祈求佛祖和天师都来保佑他消灾免祸,他就又结纳方士,让这些方士作法消灾。方士制作了金龟玉鹤当符瑞,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到朝廷,说刘英有谋逆之心。谋逆这罪名一旦摊上,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这下新帐老帐合起来算,公元70年刘英被废掉王号,徙往丹阳,第二年就在惴惴不安中自杀了。
刘英死后,班超想起曾与刘英豪饮畅叙,刘英对他们班家祖先曾经的光辉如数家珍,俩人颇为投缘,不禁难过落泪,就在洛水边撒酒致祭,希望故人在九泉之下能远离是非。不料这件事被宵小之人告发,有司要拿他问罪。他抗辩道:皇帝陛下遣光禄大夫给刘英吊唁祠祭,按照法制赐赠丧物,又加赐列侯印绶,可见天心怜悯甚盛,难道我顺天子之意祭祀一下也有错么?有司一时语塞,报知明帝,明帝责了一句“多事”,却也让班超卷了铺盖。
官场的人就这么悲哀,上面的意思你永远不懂。
回家之后的班超重操旧业,虽说养家尚可,但时下轻商,总归是没有地位,时不时还得仰仗班固拉关系,所以他一见班固急慌慌的样子,还以为是帮他拉了笔大买卖,哪里能想到要他去见窦固!
“去显亲侯府做啥?”
班超一路问了几次,班固都不告诉他,而且一脸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兴奋或愁烦。他暗忖这两年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窦固主动差人找他还是在他去年罢官之后,怨他没有政治头脑,却又赞他急中生智抬出了皇帝,堵了人嘴,否则还不知怎么收场呢。要知皇帝做事都是给天下人看的,形式不等于内容,不见得心甘情愿,大家很难揣摩皇帝的心,近了他嫌弃,远了他猜忌,就是那些宦官近侍,马屁也往往拍到马蹄子上。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别看他没安排人盯你,想邀功请赏的人多了,你也不能一概而论人家就是卑鄙小人。当官是一门大学问,不是你有知识、有能力就能当好的。班超有如醍醐灌顶,霍然明白,但他怀疑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还是窦固一再勉励他不要气馁,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后来去显亲侯府都是他亲自送活,光《三十六计》抄本就送过几次,窦固特别欣赏他对名山大川风土人情的熟悉,论起来头头是道,说战场的运筹帷幄十分需要这些知识,这还得感谢他一年零十个月的兰台令史生涯,那里什么样的资料都有,就看你有没有心。窦固也曾问他对前朝三杰怎么看,他以为张良是个江湖浪人,功成名就后抱朴归真,萧何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无节操,韩信是正人君子,“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竟遭谗害,此三人是三面铜镜,足可戒官,只是我一抄书郎轮不着照罢了。其实西汉应该还有一杰,陈平虽是大贪官但在危机绝境救了皇帝的命,也算奇功……想起这些,班超自嘲地笑了。
窦固的都尉府位于九六城望京门里,离皇宫只隔了两条街,院落很大,分为左中右三庭,左庭是当值军官办事的地方,右庭是家里的仆从下人住所,中庭又分为前中后三进,前院办公,中院家住,后院是花园,前后院以门廊相连,花园又有小门与左右庭相通,左中右庭都广载大树,花园里建有亭阁,广植牡丹芍药文竹刺儿梅,每逢春暖,花香蝶舞,修篁蔽日,甚是迷人,遇上皇帝高兴,偶尔也来串门。
以窦固媳妇涅阳公主是当朝皇帝姐姐的身份,是该有这样的排场。倒是窦固将军一向平易近人,从不扎势嚣张,见了班家兄弟,客气地让进客厅,一起用了早餐,忆起许多当年与班超父亲班彪的交谊,然后来到公事堂,往硕大的椅子上一坐,开门见山就问班超:老二,你想不想去西域立功?
“想啊,做梦都想立功异域呢!”
原来朝廷决定发四路大军讨伐匈奴,命窦固为奉车都尉,好畤侯耿忠为副都尉,驻扎凉州,相机率张掖、敦煌、酒泉三郡及羌胡一万两千骑兵,西出阳关直插天山,与其他三路大军协同作战,各路大军指挥机构中郎将以下从事均自行擢拔,由朝廷下令任命。窦将军有意栽培班超,让他在将军府里做个假司马。司马是将军府里协助指挥作战的主要从事之一,地位仅次于长史。假司马就是代理司马,或者以副职的身份行司马事。
年逾不惑的班超那悬着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他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焉有不紧紧抓住的道理!他一时难掩心中的亢奋,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被班固白了一眼,这才顾忌到自己已不是癫狂少年,赶紧同兄长一起往窦固案前匍匐一拜,那泪水却盈出了眼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