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年冬月,一个寒冷的早晨。
东汉王朝首都九六城西北角一个普通的小院,四十岁的誊文馆老板班超打了一阵拳,练了一会儿长剑,又操起长枪比划起来。这是他的早课,每日雷打不动。顶着头帕的妻子水莞儿端半盆热水,放在油漆斑驳的脸盆架上,撂下一句“饭就好”,转身又回厨房。八岁的儿子班雄在墙角闭眼背诵《九歌》,听到母亲召唤后瞟了父亲一眼,又接着往下背。小女班韶刚过三岁,左手拎只小陶罐,右手捧方白汗巾,吃力地迈过厨房的门槛,轻轻地扭扭肩,站在房檐台上,乌黑的眼珠随着父亲的伸展挪移不停地转动。等到班超把枪插在托架上,穿上夹袄,过来洗脸,小丫头才怯生生地告诉父亲,娘说家里没醋了,盐也不多。
班超接过汗巾擦把脸,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脸蛋,怜爱地拽了拽她的小辫子,说了一声“知了”,就接过醋罐出去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生活七常事。对于班超来说,醋更是不可或缺,因为他是扶风平陵人,他的家乡就是“醋坛神”姜太公的故乡。那位渭滨垂钓的智者,不但鼎力辅佐了周室王朝,还以一百四十岁的高寿令后世遥望其背,而他的长寿秘诀据说与每日食醋有关。所以在扶风、雍城两郡,面食调醋为标配,家家女人都会做醋。搬到洛阳后,因为地方局促,妻子做家务带孩子还要帮他整理书简,实在腾不出手来,就只好买着吃了。可是他刚出头门,迎面就撞上兄长班固,寻思不年不节,这位清高的郎官,怎么会大白天到这鱼龙混杂的平民区,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了?
“走,显亲侯窦固将军找你!”
班固是从皇宫那边过来的,上班路上碰见刚下早朝的窦固,点了卯就赶紧来接兄弟了,也不看班超的一脸狐疑,拉上就走,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角。班超说去都尉府得穿体面点,要不给你丢人,这才挣脱兄长的手,回家换上当年闯金銮殿时窦固赠的那套行头,上了班固的车。
说起来班超只比班固小十一个月,俩人都出生在公元年,一个正月头,一个腊月尾。他的父亲班彪曾是当朝的大文学家和历史学家,当过望都县长、大司空府的秘书长,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历史,对礼制和秦朝以来的边疆治理颇有研究,曾多次参与决断匈奴、西域等国家大政。他总是告诫孩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管你被供在堂上还是被埋在沙子里。理虽如此,但人非金石,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在沙下埋藏时间长了,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发不发光只能寄望于来生,而来生之事佛也难明。
班家兄弟尊的是一个大儒父亲,脾气禀性却不太一样。老大班固九岁即能属文,诵诗赋,十六岁入太学,博览群书,于儒家经典及历史无不精通,他晋见过前来讲经的光武先皇帝,结识了许多望族优士,官宦学者,并凭着一篇分析咸阳和洛阳优长的《两都赋》一夜成名,成为与东汉另一位文学家付毅齐名的青年才俊。他一心承父遗业修史,留名千古,几经周折当上御史府里的兰台令史,能够经常见到皇帝,也向皇帝提供有关文史典籍的咨询,熬了多年,前年总算升任校书郎。
郎官在京城虽然一抓一大把,但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修缮宅舍,购置车马,原本都属正常,可班固这个人儒气过浓,仁慈宽厚,对小他十三岁的娇妻,百般迁就,又娇惯孩子,不大约束下人。他雇了妻子的表弟做车夫,那家伙是个少教狂徒,动辄载上孩子招摇过市,惹了事就扬言主人是班固。别人看在班固侍奉皇帝的的份上,也不好和他计较,但由此引发许多街谈巷议,知道的说班固怕老婆家教松弛,不知道的就骂他小人得志,傲慢狂妄。为此,班超劝过兄长几次,建议他换人,有一次还替他教训了车夫。班固也以为然,却被娇妻的喃声酥泪一泡,先自软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车夫几句,反责弟弟打人有失大雅。班超忿忿然:你就惯着他,迟早惹出祸来!
其实老二班超的学识也不差,但与乃兄人生观不同。他的身上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豪强祖先的血性,他十三岁开始拜当地一座寺庙拜师学武,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日日练身不辍,认为大丈夫如果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怎能郁郁久事笔墨间呢!傅介子和张骞都是前朝通使西域的功臣,一时誉满天下,一直是班超膜拜的英雄。还有一位当朝英雄也令他很佩服,这人就是越骑司马郑众,明帝派他去北匈奴商议和亲之事,他在路上察觉南匈奴对朝廷与北匈奴修和十分不满,私下联络北匈奴共同叛汉,便以最快速度报知朝廷,采取派兵威慑措施,到了北庭后单于报复辱没他,让他下跪,他只跪皇帝,不跪单于,宁死不向匈奴单于屈膝,保全了使者的气节,彰显了大汉的国威。
班超有时也研究孔孟董仲舒屈原,更多则研究孙武白起庄老张仪,研究西周以来华夏大地的群雄逐鹿和疆域消长,特别是对南北东西及属国的山川地理特别有兴趣。他认为当官要谨言慎行,经商要高调运作。当官太过高调就会变成出头的椽子,即便没被雨水泡烂,也会被人锯断;而经商太过低调,不去推销、不去表现、不去王婆卖瓜,美酒虽香而巷子太深,没人能闻得到。因此他很愿意结交人,和人见面熟,三教九流都有认识的,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常常能给他招揽来生意。但结交不等于友交,市井之人图一点小利过日子,能够推心置腹的人屈指可数,他需要把握的是分寸。
当兰台令史的班固,对对弟弟的生意也很上心,时不时帮他介绍一些业务,也有人是慕兄长之名专门找到他,活多的时候还要请短工帮忙。尽管如此,班超也常叹息自己命运不济,空有大志而沦落市井,需要有人保护。郎官这棵树虽然不是很大,但兄长总能让他靠靠肩,避避雨,假如兄长班固出点什么变故,兄弟两家现有的温饱就会泡汤。从贫穷过来的人太害怕贫穷了,贫困潦倒的人连腰都直不起来,遑论志节,哪怕你祖上多么威风,天上的星星根本照不亮穷人的柴房。
班超清楚的记得,自己二十二岁年,乞假在老家养了两年病的父亲班彪,终于斗不过病魔,撒手人寰,这突然的变故不但中断了兄长班固的太学学业(丁忧),也很快使他家陷入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东汉的官俸并不厚,廉吏又无外快,班彪的薪水为年薪六百石(一石约为今二十七斤),在职时维持一个家庭小康有余,但也攒不下多少。父亲养病这两年,花销甚大,葬父的用度全靠老人家生前旧友同僚馈赠的赙仪,而父亲走后奉母扶妹是兄弟俩的责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门七件事,钱从哪里来?哥俩几经商量,就在老家开个誊文馆吧,帮人抄写书信,也算不太辱没斯文。
东汉前期造纸技术还没成型,书都是用麻线将竹条或木条织编起来,再把字写上去或者刻上去的,统称书简。做书简是个力气活,要把竹子或木板剔成大小薄厚差不多的条字,再截成等长的小段,然后用力扎织。书简也有规格,根据用途和使用者喜好,分为大中小长短粗细各种,以上奏朝廷的奏简最为讲究。
最早编简都是抄书的人自己动手,对从业人员要求颇高,要文武全行当,后来出现市场细分,编简和抄书成了上下游的两个专业。班家兄弟编简的事干不了,只能抄书,偶尔还有顾客上门请代写信。仗着兄弟俩才高八斗,书法隽秀,大户青睐,塾师高看,业务很快就开展起来。但彼时能读起书的人不多,需求毕竟有限,生意勉能糊口,不时还会断顿,不得不低头向屠户、粮商或菜贩求贷,免不了受人冷眼恶语。
三年除孝,适逢光武帝驾崩,太子刘庄即位,后世称孝明皇帝。班固觉得誊文公不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事业,便下功夫寻找机遇。不久,远在京城的老同学付毅传来消息,说明帝任命弟弟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准许他选用辅助官员四十人,这是一个出仕的好机会,班固便上了一篇《奏记东平王苍》,举荐了六位贤良才俊。
后来,班固所举荐的人才大部分被刘苍所起用,但班固没有推荐自己,竟与东平王失之交臂。经此挫折,班固又打算把出仕的事先放一放,业务之余静下心来研读父亲所留史简,加以整理和修订,以便传世后人,这才是千秋之事呢!
公元6年,市场有个屠户死了妹夫,其婆家有十几亩田地无人继承,想招一个继子顶门立户,找上门提亲,说是兄弟俩哪个都行,母亲考虑到屠户曾周济过他家,也算有恩,便以女方不识字为由婉拒。那屠户以为班家读书人脸薄,一时抹不开面子,三天两头来叨扰,还说不就读过几天书么,那书上又不能长庄稼当饭吃顶钱花,有啥牛皮的!
兄弟俩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想想班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广受尊敬,到了他们兄弟这一辈,竟落到市井俗夫也来嘲笑的地步,真是老虎下山被犬欺,凤凰下架不如鸡!班固实在气愤,就说了“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去这家倒插”的绝话。那屠户求亲不成反结了仇,便把班固告到衙门,罪名是“私修国史”,扶风郡很快就来拿人,关进监狱,书稿也被官府查抄。
当时“私修国史”罪名很大,以前就有被处死的先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全家人都十分紧张,班超便与朋友徐干商量应对办法。徐干字克振,是时在县衙当个小提辖,仗义疏财,乃父在郡府任土地曹,也算有权,他说这个案子太大了,恐怕在郡县都无计可施,不如飞马进京,找关系疏通。当下由徐干出资,往方方面面打点一番,又赁来两匹快马,昼夜兼程。到洛阳后一路打听到父亲的旧故显亲侯窦固府上,听门吏说窦固正在叔父家协理丧事,安丰侯窦融前一日去世了。
班超一阵目眩,仰天长叹。窦融是父亲的老恩主,曾位列三公,与班家也有特殊交情,八年前他父亲去世时,窦家叔侄可是送了一笔大大的赙仪。想到这里,他旋即拉徐干买了祭品,往不远处的安丰侯府祭拜。窦家人考虑到班家当时的窘境,路途又遥远,根本就没向班家报丧,谁也没想到班家人这么快就赶来祭拜,非常感动,安排两人住到府上。
班超心里有事,哪里住的安生!想到一母同胞的兄长还在牢里受罪,生死未卜,急得火烧眉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疏皇帝,三十六计不是有擒贼擒王一计嘛,关键时刻就得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