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蒲类海,大地的雪被丝毫没有减薄,源于北方的寒风似乎更加凌冽,睫毛挂霜,滴水成冰。可是海子里的鲤鱼却很容易打捞,只要在厚厚的冰面凿出一个大洞,就有鱼群自己赶过来透气,下个网子就有收获,都是二尺见长的大块头,肉肥味美。
骑士们见天有鱼吃,体力大增,训练时往往只嫌马力不济,少有自己喊累的。唯有当地人看他们捞鱼、吃鱼,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而当班超亲自将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大鲤鱼端到粮栈时,与他年龄相仿的店主,竟然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好说歹说,用筷子扒拉下一块,去了刺儿,喂在他嘴里,他吮了一下马上唾了,说是腥气,吃不惯。今天的人们一定会笑掉大牙,其实这正是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差异。
从远古开始,这里的老百姓就依据其生活方式,自然地分为两种,一种是放牧的,夏秋逐水草而居,冬天散住在靠山的冬窝子,烹牛羊为食,烧牛粪取暖,靠饲草养畜,喝马奶解渴;另一种是种地的,住在地势平坦向阳坡,喜欢扎堆,一户挨着一户,慢慢就形成了村落、集镇,春种秋收,麦黍豆薯,以吃粮食为主,平时饮茶消食。这两种居民中也衍生出木匠、铁匠、皮匠之类,但只是作为副业,不改主要身份。
这里的人们不吃天上飞的,也不吃水里游的,有时候也互换一些食品做调剂,但终究只吃土里长的、地上跑的,一直就各安其分地生息繁衍,与世无争,春夏各忙各的,冬春互相走动,喝茶品酒,单调而又淳朴。在很长的历史进程中,这里只有头人大户财东,没有什么国家概念,后来有了盗贼,镇上人自愿武装起来,平时各自忙活,战时一起打仗,再后来各地纷纷建设王国,头领也就自称为王,这支武装也演变成军队。
自从匈奴人的马蹄踏进这里,这里又多了一种人——胡人,这第三种人的到来搅乱了原住民的光景,他们抢走牧人的马匹饲草,抢走农家的粮食蔬菜,动辄还放火杀人,弄得民不聊生,纷纷逃往乌孙大宛等地。匈奴人觉得要一块空地意义不大,就打发人找到所谓的国王,说你只要归顺匈奴,还做你的国王,我们不再杀你,你只要把你的国民找回来,该干啥干啥,然后按照十抽二的规矩交税就行,这些人就又回到祖地。
若干年后匈奴走了,汉朝政府派官吏管理他们子孙的子孙,国王也没换,采取百抽五或十抽一的税制,这代人觉得还是汉朝仁慈很多,而且汉朝带来了陶瓷、丝绸、麻布和文字等稀罕物品,结束了他们穿兽皮、裹蓑衣的历史,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文明,他们十分高兴归化汉朝,成为大汉王朝的子民,可是没繁衍几代,匈奴又打跑了汉朝的官吏,重又按照匈奴税制交税。这样几经反复,人们也就无奈了,谁来就欢迎谁,尊服谁,因为老百姓没有选择的权利。
老百姓说到底是弱势群体,弱势群体睁眼看到的就是平常的生活,吃饭、劳作、休息、娱乐。吃饭是天大的事,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根本;要吃饭就得劳作,不管是给自己干还是受雇于人,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干累了就要休息,否则没有继续干下去的体力,而休息的方式主要是睡觉,睡觉的最高境界是一觉到天明;至于娱乐,在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较低阶段,常常与劳作、休息和吃饭相伴而行,譬如田间的号子,牧马时的歌声,吃饭时说句笑话,以及温饱之后的男女被窝勾当等等。
弱势群体从来都没有安全感,总是需要依附于人,而依附从来就没有选择,不能由老百姓自主决定,不管是作为原始部落的一员、奴隶、雇工,或者是自由耕种人家、手工艺者、贩夫走卒、杂役小吏,还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地方势力、商贾大户、遗民旧贵,只要有部落以及后来的国家这种政治组织存在,就只有在强权面前逆来顺受的义务,只要有两种甚至多种政治力量的争雄斗锐,依附关系就只能交给实力来裁判,谁能在大争之中战胜对手、脱颖而出,谁就有资格对弱势群体颐指气使,行使驾驭的权力。
说老百姓首鼠两端也好,没有气节也罢,归根结底人生只是昙花一现的过程,老百姓没有参与皇权的争夺,体会不到它的金贵,江山社稷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云彩,看得见,够不着,也不清楚会飘到哪里去,而行使驾驭管理权的国家政府,要的不仅仅是地盘,不仅仅是地盘上能够提供税源的百姓,更需要王权广达,四海归化。国家要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应对来自外部的威胁,所以首先要给老百姓安全感,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希望,给他们盼头,让他们能有梦想,觉得跟着你会有更好的日子,会做更好的梦,他们的后代将一代比一代过得好,这才叫天下归心,才叫民心所向。
有时候,班超也会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可笑,这才从社会底层上来几天,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就变了,就好像京都九六城那两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有自己的一块砖头或者瓦片一样,他有义务保护它不被人偷窃或者损坏。于是他就想从吃鱼这件事开始,让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有点变化。有人议论独食多好,何必找人吃抢?一旦当地居民全都吃鱼,很快就会打不着鱼的。班超觉得那是井底之蛙,不明白被几百年后蒲类城的子孙端起鱼碗追念的文化价值。他一改以前不许在居民家中用餐的规定,下令住在居民家中的士兵,一律将饭菜端到居民家的磨坊去吃,让居民近距离感受他们吃鱼的惬意,但不许给居民吃,剩下的鱼刺鱼骨都要送回伙房统一处理。
几天下来就有变化了,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少则一两个,多则五六个,那些孩子先是扒窗户上看,再是进到磨坊转,最后是往盘子里盯,有的小指头贴着嘴角,口水都流下来了,也有的扯着士兵的衣角,眼里充满了期待,任是家长怎么招呼恐吓,有机会还是往士兵跟前踅摸。十天之后,班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下令给孩子尝鱼,但要把刺儿挑干净,不许卡着,有的孩子腼腆,还要扭捏一番小心吃下,有的孩子率真,直接就狼吞虎咽,不约而同的表现是吃一口后都不走,吃到两三口后有说香的,有说好吃的,也有的大喊着跑进屋告诉父母。
诱惑的力量是很大的,诱惑形成的习惯更是可怕。不几日孩子们吃习惯了,每日就眼巴巴等着汉军开饭,吃几口鱼肉后欢蹦乱跳。到了第十天,班超再次下令,为了整肃军纪,不许拿军队的鱼给居民吃,违者重罚。此令一出,立竿见影,那些孩子的馋虫早被勾出,看着当兵的吃鱼就流口水,纷纷缠着大人要吃鱼,有哭有闹,大人们被孩子缠得没了法子,就纷纷找粮栈老板讨主意。
粮栈老板姓黄,四十多岁年纪,一脸胡子,祖父曾是屯兵,战乱时流落到此,慢慢生根结蔓,家传一点文修,是镇上不多的识文断字人之一,为人和善,乡缘很好,匈奴人任命的镇长跟着匈奴大军逃跑后,镇上的人有事就找他商量。汉军到达后,曾想在此建制设乡,任命他为啬夫,但他宁愿啥事都管,死活不肯当官。鉴于当下大局未定,居民对汉朝没有信心,也只好先由他去。
老黄被居民聒噪烦了,就找到大营见班超,问鲤鱼到底咋烹。班超很热情地接待了老黄,送他一包茶叶,并亲自带一个伙夫拎几条鱼和佐料到他家里,做杀鱼、烹鱼、吃鱼的示范。老黄招呼乡亲们都来学,竟然没人再觉得腥气难闻了,只是有人说吐刺不习惯,原来鱼肉和羊肉味道不一样,还是很好吃的,怨就怨祖上没口福。这儿刚吃完,就有人下海子抓鱼去了,见了士兵也不再生分,有说有笑,还提供了一些匈奴人的情况,这可是班超“掺沙子”驻兵民居都没有达到的效果。
四月初八,是镇子上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不大,在镇子东头,只有一间土房,供着各种谷物、弓箭、还有牛骨之类的物件,是典型的萨满教风格,也没有专职的巫师,平时都是居民信众自己张罗敬神。说是庙会,实际上是物资交流会,会期三天,因为冰雪已开始消融,四面八方的农牧人家都来采购开春的生产生活用品,如锄头、?头、铲子、剪刀、奶桶、马靴、马鞍、缰绳等等。
为了办好这次交易会,彰显汉朝政府的治理能力,耿忠特意请窦固从酒泉动员来几家客商,还有一个杂耍班子,搞得很是热闹。本着外松内紧的原则,汉军除了明哨,还派了很多便衣混在街市的人流里,防止敌人乘乱刺探军情。班超倒是大模大样,带着几个随从往庙里上了香,敬了两个铜钱的布施,就到街上闲逛。走到粮栈门前,忽见老黄使了个眼色,就以采购粮食为名,进到里头看货。老黄说看见白狐进了酒家,正要找他,只脱不开身。班超谢了,出来后马上安排人盯上,到了下午就抓到了大营里。
老黄说白狐是匈奴的征粮官,曾在镇上住过一段时间,三十一二岁。可班超软硬兼施费了许多周折,白狐咬定他是个商人,长期游走于匈汉之间,熟悉两边语言习俗,也会说西域各地方言,有时往匈奴大营贩茶贩粮,有时往关内贩马贩羊,这次是来买粮食的。班超从谈吐中发现这个人见多识广,一定掌握匈奴重要情况,就想把他策反过来,为汉军服务。
当夜,白狐被安排住在汉军大营,次日班超又大张旗鼓将他请到下馆子,酒肉伺候,借杯中物说出许多白狐真是汉军的好朋友、希望白狐打探匈奴情报之类的话,故意传扬出去,临走赠他一袋铜钱,和一块通关令牌,还派董健送出很远。白狐久走江湖,阅人无数,明白班超在做戏,本来也是虚与应付,但一回到务涂谷就被西南呼衍王关了起来,匈奴人一从他身上搜出汉军的通关令牌,就不再相信他的任何狡辩,准备下次出征时拿他祭旗。
白狐暗暗叫苦,心想这次被害死定了,但他想着自己在树林里还埋了一包金子和珠宝,在死之前送个人情,没准这人到时能给自己收尸,再弄一点干净的布子裹一下埋了。好在匈奴出征的日子还早,他有的是时间。这天晚上,他乘看守松懈,就把埋金子的地方告诉了送饭的伙夫。伙夫得了这么多财宝,觉得过意不去,说要救他出去。看来钱还真是个好东西!
白狐也是将信将疑,过了两天,关押他的毡房突然起了大火,看守忙着招呼人救火,伙夫却突然闪进来拽上他就跑,跑到一匹马跟前,远塞给他一包肉块,叫他快跑,逃的越远越好。他一口气跑出二百多里,看看马累得不行了,就在一个牧民家换了一匹,然后直奔到蒲类海,站在大营外面,跳着骂班超羞先人呢,砸了他的饭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