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厨子之后, 姜艾又在外面重?金聘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地给弄进了玉周城——给王上带来的那孩子看病。
那日她?和晏柯在九宫迷狱的生门外等?着,在商量若是贺思慕出不来, 该怎么?编一套说辞应付其他殿主们时,便看见贺思慕带着那少年从生门内走了出来,贺思慕的心烛上居然还真的燃灼着两团火。
姜艾着实是大吃一惊,心说这少年真是命硬。
但是进了九宫迷狱,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这少年出来之后便一直昏迷着, 不停梦呓, 一身一身出冷汗,她?从外面火速请来的大夫说他高?烧不退, 但身上没有什?么?伤口, 病因当在心。
也不知这少年迷失在九宫迷狱之时都看见了什?么?。
这可是麻烦,病在身上还好治,病在心里可难办, 这满城的恶鬼哪个心里没点儿?毛病?自己都治不好更别说治别人,连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姜艾心道?这钱真是白花了。
这孩子怎么?说也算是为了救她?才落难的,姜艾就时常去探望他。这段时间贺思慕没办朝会,把处理?公务的地方从大殿挪到了这孩子的房间里,姜艾每次去的时候便看到贺思慕在一边淡然地看折子,而少年则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
他似乎陷在噩梦里, 偶尔会揪紧被子想要发出呼喊,但是那声音就被扼在喉咙里,总是不成音调。姜艾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他仿佛是在求救。
这个好看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连求救都发不出声音,让人怪心疼的。
她?有几?次听到这孩子终于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都是在喊“贺思慕”,每当这个时候贺思慕就会放下折子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孩子便安心地松了眉头?,平静许久。贺思慕偶尔会帮他擦擦汗,或者帮他把凌乱的衣服理?理?整齐。
有一次贺思慕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出神,然后有一丝了然地说道?:“他竟然是为了这个动心的么?。”
姜艾立刻好奇地问道?:“动心?为了什?么??”
“十指连心。”
贺思慕给了姜艾一个她?听不懂的答案。姜艾明白这实在不是一个追问的好时机,便只是劝道?:“我看这孩子长得?挺好看,对?你也是真心,心烛熄灭前还在跟我说,若他能活着出来便要我告诉他你的过?往。你要不就收了他做情郎?我瞧着你之前遇到的那些?,许多还比不上他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段胥在休养了十日之后,终于从颠颠倒倒翻来覆去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那时贺思慕并不知晓,只是听见他唤“思慕”便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段胥愣了愣,因为大病而越发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把她?的手握紧的同时笑道?:“我生病了,就有这么?好的待遇么??”
贺思慕才意识到段胥的神志清醒了,她?舒了一口气,让鬼仆去喊姜艾请的大夫来。因为他将她?的手握得?太紧,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松开。
从前她?见段胥总是笑嘻嘻的,甚至有些?厌烦,如今却觉得?还能看见他笑便很好。
大夫说段胥清醒了就好,忙不迭地开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这年过?半百的大夫笑得?嘴角就没下来过?,看起?来比谁都高?兴。与其说是医者父母心,倒不如说是终于不用担心自己救不回人会被这群恶鬼吃掉了。
段胥坐在床上靠着床背,面色苍白地捧着药碗,他看了那黑色浓稠的药汁半晌,转过?头?对?贺思慕说道?:“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能不能请王上屈尊来喂我一下?”
坐在房间里看折子的贺思慕抬起?头?,示意要鬼仆去喂他,段胥却不把药碗给鬼仆,望着她?说道?:“你若是以?后跟我换了味觉就会知道?,我特别怕苦,这个药的味道?一闻就苦极了。”
他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贺思慕瞪了他一会儿?,揉着太阳穴把鬼仆屏退,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药碗。她?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勺,对?他说:“张嘴。”
段胥乖巧地张开嘴,被她?塞了满满一勺,然后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似乎是真的怕苦。苦是个什?么?味道?,有这么?可怕吗?
贺思慕想下次让姜艾的厨子弄点儿?蜜饯来罢。心里这么?想着,她?却说:“怕痒又怕苦,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见被追着挠痒喂药了。”
段胥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一派澄澈。他摇摇头?,笑意含在眼睛里,慢慢说道?:“你想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你想知道?,我就说。”
贺思慕放下药碗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这个时候应该说我对?你的过?往不感兴趣,你不想讲就别讲了,所以?你也别探听我的过?往。
但是,她?确实想知道?。
他在噩梦中挣扎这么?久,他所经历的应该不只是他告诉她?的那些?。
所以?贺思慕保持了沉默,段胥便当她?默认,他靠着床背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在天知晓的时候,出师之前就帮大司祭和王庭做过?一些?事情,因为那些?事情了解了王庭的情况,手上沾了更多鲜血。”
“嗯。”
“那个时候大司祭得?到一个预言,说在上京附近六州之地,有个八月初七出生的人,与恶神相通,与苍神对?立,使王室衰微,危及丹支统治。于是天知晓受命,替大司祭在预言范围内搜寻八月初七出生的身有异兆的人,并且审问和行?刑。我们大概抓了有……几?百个人罢。”
段胥低眸,他苍白的手指交握,又分开,再交叠。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是他现在并非在思考,而是说服自己去回忆。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残忍而漫长的死亡会让他们断开和恶神的联系。所以?他们有的被倒吊起?来,从双腿之间一点点锯成两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肠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这些?刑罚都在天知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执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许多还是我抓回来的。那些?人死的时候,我的同期们就会欢呼以?庆祝恶神的溃败。”
顿了顿,段胥轻笑了一声:“因为我是我们那一期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有时候他们会让我亲手,去行?刑。”
他的话在这里停下来,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韩令秋也亲手去行?刑过?,我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他应该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罢。挺好的,忘了好,永远也别想起?来了。”段胥淡淡地说。
贺思慕舀着碗里的药汁,问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记得?他们。”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问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们会变成恶鬼吗?”
“孩子被虐杀易成恶鬼,是因为涉世未深生愿太强。成人被虐杀的话,若是对?世间留恋不深,并不会变成恶鬼。”
段胥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仇有一个人来报就好了。”
“无论你在与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晓有这样的决断,他们都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把他们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睫有些?颤抖,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晓的孩子大多数是孤儿?,没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辰,进天知晓的时候也不会特别询问这件事,因而整个天知晓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猎杀条件的人选。当他把那些?与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着他们被行?刑的时候,他总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晓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没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这种疑惑中积攒力量,终于能够脱离天知晓,一路躲避各种搜查追逐回归大梁,却在时隔五年之后,贺思慕邀请他结咒时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说的那个“恶神”,原来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终究得?解,那个预言中所说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惨死的人,他们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为何?,他也必定要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
贺思慕知道?段胥想说的是什?么?,她?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想到这个画面似乎有点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脸,说道?:“醒醒,噩梦已经结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对?她?做的那样。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你是我的结咒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你经历这样的噩梦,我不会允许。”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她?举起?勺子,和颜悦色道?:“张嘴,吃药。”
“……”
段胥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经历噩梦,我是鬼,不在此范围内。”贺思慕笑眯眯。
段胥于是苦着脸,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点点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询问贺思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告诉段胥时,贺思慕终于松口同意了。一贯爱看热闹的姜艾开心不已,立刻就跑过?去跟段胥聊起?来。姜艾从她?去吃贺思慕的满月酒一直说到前鬼王去世,他们合力平叛,四百年的过?往从太阳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贺思慕并不在场,但是她?看着这个时间,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干净了,不禁感到做人时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
又过?了几?天,段胥能够下床自如地活动时,贺思慕去找了他。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春末夏初的时节,仿佛是大雨将至。贺思慕带着他从王宫的后门而出,来到虚生山的后山腰。这里背对?玉周城正对?人世,终于能看见一些?黑色的瓦片,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和袅袅炊烟。
在这虚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间一字排开二十二个坟冢,所有坟冢都没有墓碑只有坟包,每个坟冢边都种了一棵树,二十二棵树种类各异。
贺思慕在这些?坟冢间站定,她?对?段胥说道?:“这四百年里我曾有过?二十二个爱人,这是他们的坟。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们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不过?断断续续的二十年。”
她?把他们之间的过?往,葬在这面对?人世的鬼城之中。
贺思慕指向第一个青草离离的坟,说道?:“这是我父亲还没灰飞烟灭时,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凡人,当时我们游历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没有退缩过?。他叫……”
贺思慕的声音在此停顿了。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袖飘飞,她?便维持这个状态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无奈地说道?:“不记得?了。曾经我也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定定地望着贺思慕。他唯一为之动心的这个生命漫长的姑娘,穿着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颜色的锈红曲裾,神色淡淡而又决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薄情也好,无情也罢。段胥,我就是这样的恶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为计,时间会消磨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你身后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回忆。我的父母亲人与我朝夕相处近百年,近来我想象他们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变成恶鬼,我甚至完全不会喜欢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点微小的涟漪罢了。”
段胥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在他出声之前,贺思慕便说:“你甘心吗?”
她?很聪明,知道?他说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贺思慕便笑了笑,在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某种坚固而不祥的预兆。
“你好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梦想,你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活得?太苦了,以?后该活得?幸福才是。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亲人。天知晓是你二十岁之前的噩梦,就不要让我成为你二十岁之后的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