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了府衙门口。
狐毛停止了脚步。
连紫疑惑地问:“你不进去吗?”
狐毛:“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明天再来看你。”狐毛拍了拍连紫的肩膀,扭头便走。
连紫犹疑地望了下狐毛背影,来很怪,一霎间,她竟感觉自己像个被人抛弃在路边的孩子,无依无靠的。但她马上又掩嘴失笑,笑自己怎会如此怯弱。于是索xìng放开步子,大步向府衙大门走去。
门卫立刻认出连紫,恭敬有加地为她打开大门。等听到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合上,连紫的心便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抿了下嘴唇,牵着青儿硬着头皮往里走。
为什么前几次来这里时挺随便的,今天反而如此紧张呢?连紫也不清楚,反正她就是有害怕了。
她现在的感觉有像一个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老农,第一次来到府衙大堂。又像做了坏事的孩子,要回家去面见父母。
走到大堂门口,她拍拍青儿的脖子,让它等在这里一会,自己一个人走进大堂。府衙大堂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在呼呼的寒风中,有种苍凉而威严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从左手边的过廊里才响起一阵??的脚步声。连紫循声望去,看到吴班头正在向她亲切地招手,让她过去。连紫向吴班头甜甜地一笑,把自己心中的不安掩饰得不露半痕迹,便跟了过去。
一边走两人一边寒暄,吴班头待连紫很热情,一如往常。不过,当连紫随便问了句卫大人身体情况时,老吴却敛起了笑容,沉默了。
两人穿过由鹅卵石铺就的花园道,来到了一间偏房门前。在满园的白雪的映衬下,这间偏房显得古朴雅洁,有一种世外茅舍遗世dú lì的情趣。
吴班头打开房门,一团热气扑面而来,连紫闻到了一股浓浓地药香。连紫疾步走进屋内,对卫轩身体的担忧已完全取代了她先前心中的不安。
可是当她再次看卫轩的样子时,却愣住了。
这还是那个狡猾的老头儿吗?现在在床塌上半躺的老人,已是满头华发,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他那颤巍巍的手指就像在寒风中抖动的枯枝,这那里还是卫轩,分明是一个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风烛老人。
但连紫知道,他的确是卫轩,因为从这个老人眼里,她依然能看到他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和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关切之情。
“您……”连紫启口,却不知该什么好,该问什么好,僵在了那里――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感到很愧疚。
卫轩淡然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告诉连紫,他明白连紫想要的一切,“坐吧。”轻轻地一句,声音异常幽微。
连紫先向卫轩盈盈下拜,坐到卫轩床畔,然后牙咬着嘴唇,心翼翼求他道:“让我替您诊诊脉吧,或许……”
卫轩却向她摆了摆手,神态很安祥。又将连紫的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拉到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拍着。他端祥着连紫的那戴着沙巾的脸,似很欣慰地:“你回来了,没出事。”
连紫着头。
“你的实力又变强了?”
连紫还是坦诚地了下头。
卫轩向吴班头使了个眼sè,吴班头便退出了门外。
这时,卫轩才笑着对连紫:
“看来丫头已经成神仙了,我没猜错吧?”
卫轩这话,连紫并没有多吃惊,因为在她心里,卫轩就是个洞察人心,可以知天测地的可怕人物。所有事,包括她自己,卫轩都了如指掌。
连紫没有话,只是默默地沉下了头,这时又听卫轩道:
“以后的路将更加艰险,你觉得自己有把握吗?”
连紫想了片刻,便苦苦一笑,实话实道:“几个时辰前还觉得很有把握,但现在,看到您,又觉得前途茫茫,缥缈难知了。”
好像是倦了,卫轩的眼帘垂了下去,眼睛微眯成了一道缝,但他还是轻声哼道:“你长大了。”罢,把头侧向一旁,像是就要睡去。
连紫扶卫轩躺下,心地为他守上被子。然后找了一张椅子上坐下,静静地陪伴着这个老人。本来,连紫是想悄悄地为卫轩诊一下脉的,但几番犹豫之后,还是作罢了。
不觉间,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门被人轻轻推开,又迅速关上,吴班头提着壶水进来了。他与连紫相视一笑,似有默契。
吴班头声对连紫道:“别担心,老爷这是刚服药,这药吃了就让人犯困,不睡上个把时辰,缓不过劲来。”
连紫:“我明白。”
吴班头一边为茶壶里添水,一边又信口念道着:“其实,你昨天进城那会儿,老爷就想让你过来。可是老爷又觉得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所以便让狐公子不要向你透露他的病情。孩子,听我这老头子一句话,卫大人对你绝没有半恶意,他都是为了你好。”
“我……”连紫心中感动,但最后还是只了那三个字:“我明白。”
吴班头叹了口气,便又拎着水壶走了。房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连紫心中又开始思考一个她想了千百遍的问题:卫轩究竟是自己的什么人?连紫不是没有猜测,甚至她可以肯定这个猜测。但最终她又不敢去肯定了,因为经历了如此多的事,自己家中族里的长辈们,她已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一个了,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想与哥哥们联系的原因。
――――的直白,她已经没脸再去见他们。
过了一会儿,卫轩迷迷糊糊地起身要水喝,连紫立刻为他倒了杯水。心伺候着。几口水下肚,卫轩jīng神好了许多,笑道:“傻丫头,你在这屋里干坐了多长时间了?”
连紫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多言。
“扶我起来,老在床上爬着,闷得慌,咱俩下盘棋怎么样?”
连紫:“下棋?”
“那就当你答应了。”
“可您……”
卫轩不容连紫再什么,竟然从被窝里搬出两个棋罐。不多时,房门再次被打开了,吴班头好像早有预谋似地,抱着一个考究的棋墩走了进来,放在了卫轩床塌前。连紫看的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两个老头子做事也太孩子气了吧。
第一局,卫轩让连紫执黑,自己持白。连紫只好在棋墩旁的垫子上跪下来,拾起一子,就要落下,然而这时卫轩嘟囔着道:
“心气浮躁!这盘棋丫头已经输了。不下也罢!”余音未止,他竟已把棋罐推倒在棋墩上。接着又钻回了床上,末了又丢下一句话:“老吴,将棋具给她搬到自己房间,省得放在这儿碍我的眼!”
“是,老爷”老吴回道,又对连紫:“姐,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跟我来。”
“哦……”就算聪慧如连紫,此刻也有懵了。她不明白卫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只有傻傻地跟在吴班头后面,出了卫轩的房间。
走着走着,连紫便叫:“吴大叔。”
吴班头继续向前走。
“吴大叔!”连紫在后面又喊了一声。
“唉,怎么下棋,我可帮不了你。”
连紫:“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让您将青儿,就是我的马,带到我房里来。”
“哦……我还以为……行行,我马上就去。”吴班头有些尴尬应道。
连紫促狭地一笑。
…………
卫轩给连紫安排的这间屋子,与其是卧室,还不是间书房,西面,东面,北面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经史子集,传奇。然后就是一张床,一个火炉,以及一架古琴。古琴旁还有一把用于装饰的佩剑挂在墙上。看到这些,连紫再一次确信,卫轩是知道她的过去的。
信步上前,连紫取下那把佩剑,轻轻拔出,一道寒光登时应入眼帘,照得她心魂轻轻一荡,非是这柄剑有多锋利,而是它勾起了许多连紫对自己儿时的回忆。
“往昔已物是人非,未来亦不可捉摸。”连紫轻轻吟道,莞尔摇首。青儿啡啡两声,依偎了过来,用身体蹭连紫的身子。连紫干脆就将它抱住,借此长长舒了口气。
随即,连紫跪在棋墩旁,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三十八条经纬线,神思纵横飞翔开来。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门外传来了叩门声,然后是吴班头的声音:“姐,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老爷叫我问问你,明白为什么输了吗?”
连紫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鼓起勇气答道:“明白了。”
“那跟我来吧。”
…………
连紫抱着那棋墩跟着吴班头,再次来到卫轩的房间。连紫轻轻放下棋墩,低眉垂首,跪地而坐。这时的连紫身上流露出一种谦虚沉静的美感。
卫轩这时已起床,穿了一身便服,正在炉边烤火,自始至终也没有看连紫一眼,卫轩看着扑扑火苗,眼睛好像已失去了焦,问道:“错在哪里?”
连紫心中不安,边用手轻轻抓弄着自己的衣边,边答道:“心浮气躁,自以为是,任xìng而为,招惹是非。”
连紫是在她从“迷雾森林”来四方城之后,见到卫轩与狐毛之前的自己的种种作为。
那时,她刚刚逃出死境,行为举止的确有出格,甚至有不正常。不过,在受了那么大的苦难,她还没有疯,而只是行为失常,连紫已经是很有运气的了。
卫轩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既没有连紫答错了,也没有连紫答对了。他只是转过身打开棋罐,在星位投下一枚黑子。连紫明白,现在他们要下第二盘棋了。
连紫以前的围棋下得是不错的,但是她有四五年都没摸过棋子了,所以一下子教她将棋弈重新捡起来,难免会有许多疏失和错招,不过卫轩的黑子并没有去攻击连紫的漏洞,所以白棋勉强还能够支撑。
棋下到中局,黑白双方基本上是两分的局面。黑棋占据中腹大场,白棋守住了边边角角。
这时卫轩笑着:“这样与你下无趣,你我加面镜子再下如何?”
“镜子?”
不待连紫再问,吴班头,已经搬着一面大镜子过来了,这是不是常见的铜境,而是由玻璃制成的镜子,中土以北的国家还都没有掌握玻璃的制作工艺,所以像这样的镜子,价格是非常昂贵的。而且这面镜子还有个非常奇妙的地方,那就是:你从正面看,它的确是面普通的镜子,可在背面看,它就成一块透光的玻璃。
连紫眼珠一转,便会意着笑道:“您是想用这镜子掩去部分棋盘,让我能看到棋盘的全部,而您只看棋盘的一部分…………这样您还能赢?不太可能吧?”
果不其然,吴班头是将镜子安装到了棋墩的zhōng yāng,可让连紫傻眼的是,镜子的正面是朝向她的!也就是她只能看到棋局的一半,而卫轩却能看到棋局的全部。
连紫难堪地笑了笑,又用求助的眼光看了眼吴班头。当然,吴班头是不会理她的。镜子也把卫轩的脸给挡住了,连紫看不到卫轩此时的表情。连紫只好郁闷地道:“这样我下不过,我认输。”罢,把手中的几枚撒到棋盘上,又扭过脸去,茫然地望着别处,表示自己正在生气。
卫轩:“如果输了就是死,你也认输吗?”
连紫:“……”
卫轩:“继续下。”
连紫对待卫轩态度,与她对待自己的父亲方式差不多。卫轩只要是认真地要求她做什么,连紫是很难拒绝的。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下起来。
等收官的时候,镜子终于被吴班头撤了下。连紫很是难堪。因为,不光是她没有看到了那半边棋局没有一处活棋,就连她能看到的这半边也只活了一个边和一个角,总共还不到十目。
卫轩:“知道为什么又输了吗?”
“你老而不羞,欺负人呗。”连紫很想这样卫轩一句,但是她没有,她沉默了。
半晌,连紫回道:“可以掌控全局的人非常可怕,哪怕他才智一般,也足以致一个没有知道全部真象的高手于死地。”
卫轩:“还有吗?”
连紫:“人生有如棋局,这话对也不对,不对也对。”
卫轩:“怎讲?”
连紫:“人生在世有如多方博弈,各尽才智,拼力争胜,输赢,不到最后,谁也不能确定。这样看,人生有如棋局,这话对。然而人生之棋,有人已先占了天时,有人已守住了地利,还有更多人赤条条无所凭仗。这很不公平,所以这是盘不公平的棋局,也就不是棋局。这样看,人生有如棋局,这话不对。”
卫轩:“那,不对也对……”
连紫的手轻轻撩过整块棋盘,身上有一种于山峦之巅指江河湖海的气势,道:“您要我下这盘很不公平的棋,我接受了,所以才不公平。可是如果我不下,不公平也就不存在了。譬若人生之棋,若已知天时不在我,完全可以不下。不下,则不败,则没有不公平。人生有如棋局,这话是对的。”
卫轩:“你是指遁世?”
连紫了头,又摇了摇头:“遁世只是一种选择。但遁世不成不败,匿迹无为,岂不枉费了这天赐的这大好光yīn。天下之棋有千千万,数不胜数,你总能找到一盘棋是对自己有利的,或者是有机会赢的。找到这盘棋,拼尽一切下完它,胜负皆无憾。”
卫轩用一只手指轻敲击着桌面,目光灼灼地看着连紫。连紫被看得心中忐忑起来,颊畔泛出一抹红晕。
过了好长时间,卫轩才轻轻地道:
“在我眼里,你还只是个孩子。”
连紫抬起眼睛,与卫轩对视了一下,低头言道:“我知道。”
“那再下一盘?”着,卫轩又将装白子的棋罐,调到手边。这回是连紫执黑先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