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盛夏的一个夜晚,沙沙的芦苇丛中响着蛙叫和虫鸣,微和的夜风带着湖面cháo湿的空气徐徐吹来。
一个十来岁大的男孩正在满是芦苇的湖边弯着身子,心翼翼地走着。他身后牵着一条极的只容得两人的木船,一划一划地跟着他走。湖边的湿泥很滑,也很软,男孩一踩一个坑,不心还会被摔上一跤。
走了有好一会儿,男孩的目的地总算在望了――一个湖上新建的码头。男孩闷着声,继续一面拨开芦苇一面前进。直到离码头还用三十多步的地方,他才将两只泥污的手支在嘴边,发出声音:
“哇,哇,哇,哇――”
这是暗号。
码头上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格格格格……三哥,叫你学青蛙叫,你怎么学起老鸹来了,真笨。”
从草丛中钻出一个十岁左右的丫头,一身红绸子做的夏衫,很jīng致,她身后又跟着出来另一个姑娘,年龄与丫头相仿,衣着也与她一模一样,只是姑娘目光低垂,双唇紧闭,生涩中带着几分沉静。与面前丫头的气质大不相同。
“呵呵,我和青蛙叫得也差不多。”男孩儿擦了擦脸上的泥巴,“还站在哪里干什么,快帮我拉船。”
丫头看了看前面的泥地,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嘴一撅,道:“脏,我不去。你见过哪有女孩子帮男孩子干活的。”
“好,就你金贵。那清清你下来吧。”
“是,三少爷。”姑娘应了一声,正要向前,但被丫头用一支手拦住,丫头昂着头,又道:“清清这几rì身子累,干不得重活。”
“唉,阿紫,你可别不讲理啊。这船可是我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从刘家偷来的,再怎么着,你也得出些力吧。”
丫头打量了一下那船,若有所思地想到了什么,继而道:“你先拉近,然后再将绳子扔过来不就行了。”
“好,这才像话。”罢,男孩儿拍了拍手掌,使出吃nǎi的劲,牵着身后船跑了起来。
看着男孩的傻样子,丫头跺着脚格格地笑了起来。姑娘也有憋不住,别过头去捂着嘴笑了几声。
“接住啦!”男孩大叫一声,就将手里的绳头掷了过去。
可惜,绳子擦着码头的围栏落入了水中。
“真笨!”丫头骂了一句,便像猴子般爬过围栏。两腿心的盘住一支木柱,身子一仰,如柳条一般,像水面垂了下去。
“姐,心儿。”姑娘担心道。
“没事。”
丫头的手,在水面一划就捞到了绳子。然后吸了一口气,一使劲,身子便轻盈地翻了上去。正好这时,姑娘一把捉住了丫头的手,两手一拉将丫头拉了上来。
“呼。”丫头拍拍胸脯,吐了口气,忍不住又嘲那男孩骂道:“连衡,你真是太笨啦!”
男孩儿走来,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差不多了,那绳子已经离你很近了。”
“别过来,洗洗干净再上船。噫,脏死了。”丫头特意盯着男孩的腿看了一眼。
“哪儿脏了……好好好,我洗我洗。”男孩儿也和家里的其它男xìng成员一样,有怕丫头,被她狠狠瞪一眼,就就范了。
丫头戳了戳姑娘,使了个眼sè:“快,同我一起拉。”
姑娘知道丫头又想出坏子了,但也不敢违拗她的意思。
两个女孩便一前一后,使劲将船向码头这边拉。
男孩儿刚洗到一半,就听见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走上前去一看:丫头和姑娘竟然上了船,要丢下他一个人跑啦。
“唉!阿紫你要干什么?”男孩大叫,一边赤着脚来追船。
丫头用船桨在木桩上一,船就刷的一声向前进了几丈,丫头一边划桨一边兴奋地冲姑娘嚷嚷着:“快快,连衡就要追过来啦。”
终于,等男孩跑到码头边上,船已经驶出老远了。
“死丫头!话不算数。”男孩气得在码头上大骂,“你等着,我回家告爹爹去。”
“哼。”丫头霍地从船上站了起来,叉腰而立,“告就告。你不告阿紫还告哩,你可别忘了,你前天的功课可是人家清清替你做的。你只是誊写了一遍。到时,阿紫挨十板子,你就得挨二十;阿紫挨二十,你就得挨四十。”
“你耍赖!”
“阿紫哪里耍赖了,当时好,你偷船,然后我们三人来游夜湖,可你偷的这只船,只能坐两人。不把你留下,难道还把清清或者我留下不成。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我和清清玩够了,自然把船给你划过来。”
“好好好,你等着!”男孩扭头就走。
“姐,我看三少爷这回真会向老爷告状,你把他气极了。”
阿紫坐了下去,把腮膀子鼓了起来,一对大眼睛转来转去,然后:“老三现在在气头上,真是有了和我拼个鱼死网破的心。但是,我们这里离家挺远,等到了家,他的气就消了大半。而老三自就最怕老爹了,哼哼,我赌他这回还是不敢告我。”
“这……姐您有把握就好。”清清话只了一半。
“算了,别管他,我们划吧。”
“嗯。”
(连紫赌错了,第二天早上连衡就将她和清清给告了,结果三人一起被老爹打了手心,并且禁足一个月。)
象牙似的船,银桨摇荡着清波。上弦月似乎正被清爽的河风吹着,吹到西南的天空――像一枚黄白sè的玉片镶嵌在深蓝sè的梦里。还有十来颗萤火虫似的星光闪闪,还有几缕如雾霭般的云朵破碎。
连紫摇着桨,突道:“我今天新学一首诗,想不想听听?”
“嗯。”
“听着。郁郁园中柳,青?青?河畔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格格格……怎样?”
清清不答,自己也吟了一首:“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连紫吧叽吧叽嘴,她知道清清的诗比自己的诗更应景,也更有韵味,因道:“不来的不来的,清清你过目不忘,和你比背诗,三个阿紫也不是个儿呀。”
“不不,姐文武兼修,清清比不上姐。而且姐的文章也比清清好太多了。”
“还差得远呢。”连紫也装作大人样谦虚了一句,但她心里其实挺美的,便再吟了一首:“来往烟波,轻风桨,荡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
清清没再跟连紫喝诗,只是微笑望一圈圈荡去的湖水,那里倒映着天空幽幽的sè彩。
“清清你不知道,今天下午,黄先生可把我给累死了。一整本经络书,他要我在两个时辰内全部默写完。这不是要老娘的命嘛!”
清清噗哧一笑,责备道:“姐莫要学那市井秽语,您才多大呀?”
“多大?反正比你大。我再过半年就十岁,你得过半十个月才十岁……”连紫的话忽然卡住,同时用哀怜的眼光看起清清。
“唉……”连紫叹了口气。
清清眉头一皱,问:“干嘛。”
“唉……”连紫又叹,道:“闺中女子,不可取不可取啊。”
“…………,清清是个丫鬟,闺中女子是姐您,清清高攀不上。”清清了连紫一句。
连紫继续:“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白驹过隙。你我不知不觉间已浪费了近十年的光yīn,实在可惜。尔再不发奋,剩下的几十年时间,也很快就匆匆过去了。”
“姐,这是他们男孩子想的事,您还是忘了那个状元梦了吧。”
“哼,凤凰上击九千里,负苍天,绝云霓,翱翔杳冥之上;尔藩离之?,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所以阿紫才可怜你嘛。以后你就少看书,跟着我学剑,将来我当个大将军为大燕开疆扩土,你给我当个副将,怎样?”
清清一边摇桨,一边静静看着连紫,像是在嫉妒又像是在自怜,但很快就用笑容将这与她年龄不相衬的神情掩了过去,她:“姐你呀,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到老方知狂与癫。’”
“哼!”连紫眉毛一竖,将桨放下,“你敢堕本将军志气,看本将军怎么责罚你。”
向两只手上哈了口气,连紫就要胳肢清清。
清清还没被碰到就像过敏似的大笑了起来。“呵呵呵,姐,这可是湖上,你可不会游泳!”
连紫悻悻然坐下,道:“给你记着。”
“唉,姐咱们回去吧,您不会是想玩到早晨吧。”
“不,前面有个几丈宽的石礁,我们到那里歇歇。”
“嗯,好吧。”
不一会儿,连紫便和清清仰在了那块礁石上,连紫的左手与清清的右手十指紧扣在一起。两人光着脚探入水中,湖水刷刷地拂打着她们的脚面。
“姐,您下午默那本经络书用了多少时间。”
“一个时辰多一儿。默写完了,黄先生眼都傻了,没挑出一错。拿着我写得那堆纸就找爹爹去了。其实他不知道,要是你来默,也就半柱香的时间。”
“除了记xìng好,清清真得好笨哪。其实,一直以来,清清更想忘掉好多事情。”
“我爹也真是的,不是,要替你找母亲吗?怎么到现在还没个音讯。”
“其实……”清清本想什么,但是yù言又止。
“其实什么?”
“其实能跟老爷,姐,还有少爷们在一起,清清就很知足了。”
“以后,三哥要是再让你帮他做功课,你甭理他。我去收拾他。今天让他去偷船这是轻的。”
“衡哥哥对我挺好的。”
“你呀,就喜欢当老好人。”
…………
月儿在云间穿梭,礁石在水中起伏。清凉的夜风略带鱼腥味,轻吟在耳边。时不时还会和伙伴上几句悄悄话。这段景象,连紫记得好清楚。它代表着她那段与世无争、多姿烂漫的过往。不可再得的过往。
“咣――铛,铛,铛,铛……”窗外传来的打更声,将连紫从梦中唤醒。现在已经是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