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天开始,老寡妇就变了个人,在村里逢人就说山下的世界。
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演说家,不断宣传外边世界的广大与美好。
曾经官方派来散发的宣传册、宣传画报都被自己垫了桌角,压了箱底。
现在主动翻了出来,不遗余力的给大家宣讲。
这次儿子带来的智能手机,费了好大力气才教会了她三件事,充电、打电话、看视频。
于是她每天给人放视频,看山外的生活。
其实这里的人并非完全没有出去过,总要去镇上买东西、看病什么的。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们看到的世界,只是井底和井口的区别。
人总还是有好奇心,有探索欲的。
哪怕这种欲望被压抑了千百年,终究不会彻底磨灭。
老寡妇就像黑夜中亮起的第一盏火把,试图照亮周围。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她疯了,甚至躲着她走。
村长见此也只是听之任之,她越疯狂,大家只会越疏远她。
可渐渐的,出现了第一个主动去找老寡妇的人,问什么叫996。
因为女儿过年回来总是抱怨,自己又听不懂,她越来越不愿意跟自己说话。
第二个、第三个……
事情的发展开始超出了老村长的预估,大家对山外的世界越来越好奇。
临老临老,压抑了千百年的本能反而要爆发出来。
老村长坐不住了,他主动去找寡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言语威胁。
哪知道她油盐不进,铁了心做这些事情。
好在她还有最后的底线,没有把村外人扯进来。
其实这恰恰是寡妇的智慧,小村的老人们非常排外,她一旦寻求外界的援助,或许她自己可以下山,却会亲手关上其他人好奇的大门。
那天和老村长吵过之后,她已经不是只想着自己下山了。
她要把小村彻底从祖祖辈辈侍奉“山神”的诅咒中解放出来。
村长见寡妇说不通,马上改变了方案。
先是没收了她的手机和宣传材料,后来甚至不许她出家门。
可是好奇的火苗已经在其他人心中点亮了,越是压制,反而越适得其反。
这种新兴的娱乐活动,从地上转入了地下,没了老寡妇的推波助澜,事情发展的依旧迅速。
人们的眼神从木讷渐渐变得灵活,原本死气沉沉的小村每天都变得更有生气。
这是好事,老村长却不这么认为。
这村长不是官方任命的,官派的村官儿在这里根本无法立足。
他祖祖辈辈都是村长,他死了儿子就会回来继承,这是一直延续下来的规矩。
小村要侍奉山神,守护气脉。
其他所有事情都要为此让路,这个使命绝不能断送在他这一代。
焦虑、烦躁每日每夜折磨着他。
终于,又有一个人跑到他面前,和他讨论下山,或者把村子放开搞农家乐的事情。
村长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吞噬了。
面色平静的送走了来人,这次他没有发怒,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里成型了。
村里有三户人家,孩子在外面过的很不顺,有的欠了债,有的成了惯偷儿……
他开始故意在他们面前谈论老寡妇,言语间满是羡慕,说她儿子在外面发了大财、一夜暴富。
生活如何如何奢华,不然为什么老寡妇忽然转了性,这么想要下山?
最后貌似不经意的提一句,你家孩子不是缺钱么?她儿子那么本事,帮你一把还不是举手之劳?
寡妇在村民们心中点起了好奇的火种,村长却悄悄在三户人家心里播下了嫉妒的种子。
他们去找老寡妇商量借钱,当然碰了钉子。
在村长有意挑拨下,几家从嫉妒变成了憎恨,好像孩子在外面的悲惨境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见火候差不多,老村长把寡妇和这三家找到了后山,美其名曰调解矛盾。
“大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村里,有什么说不开的?现在你儿子发财了,不过是拿出些对他来说九牛一毛的钱帮帮大伙儿,你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老村长一脸的迷惑不解,透着对寡妇的失望。
“就是就是。”
“想当初你儿子病了,还是我用自家的牛车拉他去看的病!”
“你男人死的时候是谁给你张罗帮忙,你都忘了!”
外柔内刚的寡妇哪受的了这个?
“放屁!你们是帮过老娘,可老娘帮你们的更多!”她怒目一指,“老张头,你摔断了腿,是谁每次给你跑镇里抓药?王大姐,你男人跑了,是谁天天帮你一块拉扯孩子?还有你朱老三,节粮度荒那三年要不是我爹接济,你早他娘的饿死了!”
三家被说的面皮发红,也觉得有些臊的慌。
寡妇冷笑一声:“怎么,现在看我儿子出息了,都想过来揩一把?我告诉你们,别说他没发什么大财,就真发了大财也不给你们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老村长闻言却是心中暗喜,寡妇连日来的种种憋屈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最后一句话更是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只会引来别人更强烈的反弹。
果然,三家人刚浮上心头的羞愧尽去,和寡妇你来我往吵得越来越凶。
加上在一旁见缝插针,煽风点火的村长,寡妇被气的一巴掌扇到了朱老三脸上。
见她还敢打人,口角立刻升级成了斗殴。
她一个女人,再强势又怎么敌得过好几个人?渐渐落入下风,可还是不依不饶的破口大骂。
越骂几人就打得越凶,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老村长只站在那冷眼旁观。
寡妇直到被老张头掐住了脖子,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最后看见了村长没有温度的双眼,才有了一丝明悟。
可惜已经晚了。
寡妇停止挣扎,二目不甘的圆睁,舌头吐出,表情扭曲像要给这些人降下最恶毒的诅咒。
他们猛然惊醒,立刻慌了神。
老村长这时候才走上去,先是痛心疾首的怒斥几人,让他们的罪恶感得到一些释放。
跟着又是一番安慰解劝,错不全在他们,重要的是善后。
大包大揽了后续事宜,打发走暂时被稳住的几人,老村长将尸体亲手丢进了枯井。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很平静,平静到自己也有些惊讶。
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相信山神的存在。
那他坚守的是传统?是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是区区二十几户人家微不足道的领导权力?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坚守的是什么。
但唯独“拒绝改变”这件事,清楚得很。
转天一早,他故作惊讶的发现了尸体,玩了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
让三家人帮忙下葬了寡妇,没给其他人近距离察看尸体的机会。
他把这件事说成是山神震怒,以此威慑其他村民,熄了他们下山的心。
本以为得计。
等寡妇儿子回来,随便编些急病爆发猝死之类的理由,也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哪成想第二天就发现,老张头失踪了。
第三天是王大娘。
老村长慌了。
加上夜里忽然出现的嗥叫声,偶尔撞到村口赵峰的黑狗啃食一些像是人骨的东西……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赵峰故意杀人,因为没有理由,那个怪胎和这些人根本没有交集。
他想到的是——难道祖训是真的?
他将寡妇尸体丢进枯井,真的亵/渎了山神?
现在要借赵峰的黑狗,惩罚自己吗?
不,就算真是山神降怒,他也不肯就这样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