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忍冬扔上马车的那一瞬间,车厢里的火炉瞬间就熄灭了,等到尹洛京踉跄着摔进车厢时,狭小的四方体空间已经被烘托得宛若冰窖。
幸好车顶的煤气灯还亮着,镁粉与火山石还在激烈碰撞,擦出火星。光明至少能在心理层面上带来温暖,他第一次如此感激尹诺涯在外郊区偷鸡摸狗做的一切。
借着这些许的光亮、透过车帘的缝隙,他静静地打量着车夫的背影——那人穿着布料厚实的毛呢西装,头戴混纺的毛毡帽,这身打扮略显考究,看来车夫并非其本职工作——估计他是住在外郊区的哪位乡绅,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雇佣车夫,不得不独自行车赶路。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一般,乡绅微微转过头来,侧脸轮廓鲜明、鼻梁高挺。他略带遗憾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停尸房,恐怕无法安顿你的朋友了。”
“他还活着。”尹洛京扶额说道,“我能把帘子打开吗,好暖和暖和。”
这句话听起来极其有悖常识,乡绅顿了顿曰:“随你吧。”
得到准许,尹洛京立刻解开布帘,整个车厢被冬日的寒风贯穿,吹掉下属身上的寒气,令他感觉如沐春风。
乡绅驾驭着马车,头也不回地问:“刚才你们来得仓促,我都忘了问,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可以的话,麻烦送我们到城门。”他厚着脸皮说道,其实这时,马车已经朝背离中央城区方向行驶了好一阵了。
“是要回去吗?那可不太妙啊……现在已经过了宵禁时间,城门应该有卫士把守了。”
闻言,尹洛京抬头看了一眼月光,从月相看,果然已经超时了。他心中顿时有些沮丧——虽说守备城门的使役应该认得他这张脸,但他却不想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下属面前,但这也意味着他不得不在外郊区留宿一晚。
“那……附近有像样的酒店吗。”他想了想,放低标准道,“安静舒适的旅馆也可以。”
乡绅发出一阵酣畅的笑声,说道:“你以为这儿是哪里?外郊区的不便利,可不是你们城里人能够想象的。”
已经深有体会了……尹洛京心想。
“而且,这里的招待所和‘安静舒适’完全不沾边,你初来乍到,一定想象不到这里的人心有多险恶。”
也已经深有体会了……他想。
乡绅像是碰到老乡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偷鸡摸狗的逸闻趣事——
“这里的招待所,前台小生会变着法子让你掏点小费、餐馆完全是看人下菜,服务员小妹也会趁整理客房时顺走一两件值钱的东西。”
“肾脏或眼球一类的吗。”他拍了拍沉睡中的忍冬,心里想着——幸好司里给每位使役都投了保险。
“哈哈哈哈,倒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她们的目标主要是手表项链一类的东西,不过你的话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钱包已经被偷了。”
尹洛京绝望地拍了拍额头,哀叹着——这下子连进招待所的资格都没有,看来今晚真得露宿街头了。
月色清冷、树影婆娑,为了烘托恐怖气氛,远处的孤狼也不合时宜地嗥叫起来——他倒不是害怕,身为大监司,他曾莅临并从更骇人的场景中全身而退,只是他本能地、生理性地厌恶着外郊区,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像是感受到了乘客的负面气场,乡绅提议道:“如果二位不嫌弃,倒不如去鄙人寒舍将就一晚。”
他的建议热情得连忍冬身上的寒气都无法熄灭,尹洛京望着他的背影,以及他因说话而产生出的白雾,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照道理,在陷入绝境之际有人施以援手,且不说三跪九叩,至少也应心存感激才对,但尹洛京其人警惕性极高,此刻,无垢已从袖口暗暗探出,他盯着乡绅毫无防备的后脑勺反问道:“你如此好心,有何企图。”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言重了。不过经历了酒吧中的荒诞一幕,他已然对外郊区的居民心生芥蒂。
“请不要将我与刚才那些暴民混为一谈。”
乡绅语气略严厉,背脊也明显僵了僵,尹洛京将这一小细节看在眼里,心中生出些悔意,忙找补道:“我是说,报酬的话,要等我明天回城后才能安排。”
“不用报酬。”他大度地挥了挥手,仿佛就这样将不快给挥走了,“我理解你的担忧,刚才那些人一定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吧?”
“苦头倒还好,只是……”
“觉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根本就是野人、未经开化的蛮夷,根本无法与之交流,对吧?”
如此政治不正确的观点,尹洛京身为大监司,是断不可能附和的,但不说出口并不代表他不认同。
乡绅十分理解地说道:“别说你们了,这个土生土长的外郊居民也是这么认为的。”
“诶。”尹洛京发出惊讶之声。其实回过头想想,这乡绅衣着尚可、谈吐斯文、举止得当,的确与酒吧中那些客人有着天然之别,他问道:“敢问您是做什么的。”
“嗨,外郊区,还能做什么风光事,不提也罢。”那人绕过职业话题,说道,“不过,因为生意上的关系,我倒是经常能接触你们中央区的人物。或许我这番话有些僭越轻浮,但说句实话,幸好有宵禁与城墙将内外分割开来,不然外郊区的人到了内部,根本无法自恰——文明与思想上的差距太巨大了!”
对这番话,尹洛京部分认可——外郊区与内部的确在各种社会层面上相差甚远,但宵禁、城墙以及《限能令》是造成割裂的原因,而并非结果。如果一开始对于贫困、黑疾与特殊职业的歧视就不存在,又何来内外之分?想要弥补这道沟壑,政府就不得不直面过去作出的错误决定,人们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错误观念,这一点,即便是对于受先进教化颇深的世家贵族而言,也是相当困难的——倒不如说,正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要扭转固有观念反而难于登天。
不过此刻的尹洛京并不想与对方深入探讨这个话题,比起形而上的问题,眼下最应当思考的是乡绅本人是否值得信任——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此人经济状况尚可,对城内的人或社会形态有认同感,说明他并不是缺衣少食的贫民,而是从事某些特殊工种的高薪职人,比如刽子手、巫医之流,这些职业说实话,虽然不上台面,但为了社会正常运行,也必须有人去做。他们承担并消化了社会的隐疾,从某种程度上讲,和无名英雄差不多。
当然,尹洛京对乡绅的信任并非来源于无端揣测——他一直在默念着读心咒,证实对方所言非虚。
乡绅说道:“就当是我尽一回地主之谊,请二位务必赏光留宿,就当是我作为外郊区公民的报恩吧。”
“报恩……什么意思。”
“你们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扶贫、扫盲、部署基础建设,外郊区正在一点一点地改观。对了,还有你们务司领导之前莅临时的那番演讲,实在令人心潮澎湃。”
尹洛京差点将“他说了什么”的疑问脱口而出,幸亏他多了个心眼,恰时忍住了。但不管怎么说,务司在此渗透植根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这一点令他尤为不爽。
“这只是个开头,我们任重而道远。”他冒充务司职员打官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