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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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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是岁末,保定城出奇的冷,连城外那一道护城河,都结了层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毫不费事地赶着大车从上面驶过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却为大地带来了更大的寒冷,天上当然没有星,更不会有月了。

是以,大地显得格外地黑暗,就连雪,你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保定城里,行人也还不如往常地多,除了达官贵人的豪华大轿外,谁肯冒着这么大的寒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几辆大车,车上的帘布也是放得严严的,只剩下赶车的车把式,缩着头颤抖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喃喃地抱怨着天气的寒冷。

但是通往南城的南大街上,此时突然骑来一匹全黑色的健马,马上是个嘴上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着顶关外常见,此地却是罕见的皮帽,连耳朵都盖住了。

因此,你根本无法在这种光线下看出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马上的身躯仍是挺得直直的,仿佛对这种刺骨寒冷,并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并不太大的酒铺,此刻却是高朋满座。有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被门外的凤一吹,机伶伶打了寒战,抱怨着说:“好冷!”退了两步将身子留在门里,伸头在外面,“呸”地一声,吐了回浓浓的痰。

一抬头,却正好望见马上的奇怪汉子,眉毛微微一皱,暗自低语道:“奇怪,他怎地会在这里?”头一缩,又钻回门里。

马上的汉子缓缓放着马,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手一按,将戴着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伪香气,从厚重的棉门帘里透了出来,马上的人闻见了这种气味,嘴一抿,像是极力地压制住想进去喝两杯的**。

马蹄敲在已经结冰块的雪上,发出一种非常悦耳的铮铮之声,像是金器相击时所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声音。

马也是匹骏马,这一对马和人,让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终于,带着那种悦耳的铮铮之声,这一对马和人逐渐远去。

绕过文庙,就是南门。守门的卒子倚着红缨枪站在城内避风的阴影里,也看到这一人一马缓缓骑出城去,看着马上的骑士的英姿,不禁低头赞美道:“这小子可真棒!”

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个在这种天气里赶路的人应有的速度,沿着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马竟停了下来,在一株枯了的老杨树下微微踢着脚。

马上的骑士,似乎若有所待,面上的神色,阴沉得很。

在他来说,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轻轻用马鞭的后柄击着手掌,自语道:“怎地还不来?”

又过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烦,又想往前走,四顾一眼,看到他立马所在地,四周渺无人迹,想了想,又勒住马缰,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头。

夜静得怕人,只有风刮着枯树枝,不时地发出那种“刷刷”的声音,是这个无星无月的寒夜里唯一让人们听得见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神情越发不耐,跳下马,伏在地上,用耳朵贴着满是冰雪的地面听了半晌,突然脸上露出喜色,跃了起来,冰雪沾得他一脸都是,他也不在乎,随手抹去了,也不觉得冷。

他掏出了一个极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相称,但是他却将这块手帕蒙在脸上,只有一双炯炯发着亮的眼睛。

在皮帽和手中之间的空隙里,全神凝视着远方。

没有多久,大路上果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老江湖从这种蹄声里,立刻可以判断得出,这一定是有人因着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而且赶路的人还不止一个。

蹄声越宋越近,这个以手帕蒙昔脸的汉子立刻以最敏捷的身法又跳下马,将络微微向左一带,是以马身便恰好横在路上。

路的那边,飞快地弛来两匹健马,这么冷的天,头上还不断冒着热气,马上的人一色青布短袄,外面罩着一件风氅,这是当时赶路的旅人最常见的打扮,原本一点也引不起别人家的注意,只是马上的这两人俱是一脸的精明之色,两双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让人见了,有一种不凡的感觉罢了。

这两匹飞奔着的马上的骑士,远远也看到有一匹马横在路上,其中有一人颔下已有微须,年龄仿佛甚大,见状皱眉道:“前面的像就是那活儿?”语音中河南味极重。

另一人道:“我们将马放慢一些吧。”但是为了爱惜马,这两人都不肯太用力地去勒疆绳,让马又跑了一段。

这样,这两匹马停的时候,距离那蒙面的骑士,已经没有多远了。

年长的汉子见了这蒙着脸的骑士,脸上神情猛变,心头也在砰然打鼓,但是他闯荡江湖多年,在刀口上翻滚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此时虽然有些惊异,但还是从容他说道:“老哥借光,让个道给我们走。”

话说得客气得很。

蒙面骑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一瞬间,空气像是凝结了。

那两匹马上的骑士,莫测高深,又心怀畏惧,愕然望着他。

蒙面骑士的笑声又是那么突然地顿住了,换了一种毫无笑意的声音,冷然说道:“两位敢情就是两河闻名的‘枪剑无故’裴氏双杰吧?”说话的态度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那较为年长的一个考虑了半晌,方想答话,那年轻的一个已说道:“朋友好厉害的眼光,不错,在下就是弧形剑裴元,这就是家兄钩镰枪裴扬。”他冷笑数声,又道,“朋友深夜在此相候,莫非对我兄弟有什么指教吗?”

蒙面骑士朗声笑道:“我听说裴二侠性情豪爽,如今一见,果然是快人快语。”他笑声一住,随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虽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后脸上肌肉的变化,但是从他的目光里,你仍可以发现他的这种慑人的寒意。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面前,也不必说暗话,今日来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不过是想向两位讨一样东西罢了。”

“要向我兄弟要东西,还不简单得很。”“弧形剑”裴元冷笑道,“只要朋友也该亮个万儿,要知道,我兄弟的东西,不是随便要得的呢。”

他话可说得极为不客气,像是早已知道这蒙面骑士对自己非但绝无好意,而且还有着极坏的图谋。

可是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并没有引起蒙面骑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别的。”他用手将面上的面帕更向上提了提,说:“就是贵兄弟头上的脑袋,和两位怀中的玩意。‘”弧形剑“裴元怒极而笑,笑声高亢人云,显见得内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那蒙面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冷冷说道:“裴二侠为着什么事这样好笑?”

“弧形剑”裴元笑声顿住,道:“我裴家兄弟出来闯荡江湖十余年,还没有人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说过难听的话。朋友,你凭着些什么,就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这样卖狂,你敢情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钩镰枪裴扬虽是涵养功深,此时也不觉微微有些怒火了,厉喝道:“朋友!咱们废话少说,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那蒙面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双杰果然都是好汉,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们,从此武林中就是没有兄弟这号人物。”

“弧形剑”裴元重重哼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阁下这号藏头露尾的鼠辈之能称得上是‘人物’的话,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还说什么以后不以后呢!

那蒙面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语未发,双腿微夹马身,那马便缓缓走到路边的荒地上。

然后他回转身,冷然道:“两位请过来吧,这里清清静静,用来做两位的葬身之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这种语气,就是根本将这两河闻名的。枪剑双绝、看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简直没有一丝能胜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双杰久走江湖,此时虽是怒火高涨,但见了这人这种超人的自信,心里也不禁微微打鼓,知道此人决非善与之辈,但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又怎能说出了不算?

于是他们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提高了警觉,双双一带马,也相继走到那片荒地之上。

四野苍茫,他们彼此都不能看到对方的脸色,寒气侵人,三匹马冻得有些不耐,不安地踢音腿,发着低低的嘶鸣。

那豪面人刷地翻身落了马,这份轻灵和敏捷,使得裴氏双杰也不禁暗赞一声:“好身手!”

因为你甚至无法看清他从马上下来时所用的是哪一种身法,只觉得他本是坐在马上的身躯,霎眼之间,已站在地上了。~…

“钩镰枪”突然发话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姓裴的走遍大江南北,可是像朋友这样的身手,我姓裴的倒真还少见,想必朋友也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好汉,我姓裴的这次保的镖,朋友既然知道了,也该知道未路,我姓裴的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朋友若看得起我姓裴的,亮个万儿,高高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我姓裴的总有报答朋友之处!”

他语气中已有明显地露出怯敌之意,这倒不是说他是个懦人,世上的人,又有谁不明不自地以生命作赌注来和人家比试,而武林中的规矩,双方在交手之前,无论如何也该亮个万儿。

但是那蒙面人却像是完全不懂这一套,两条腿不丁不八,气定神凝地站在雪地上,像是谁也无法来撼动他似的。

他这种骄做的神态,使得本来性情就较暴躁的“弧形剑”裴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暴喝道:“大哥,和这种鼠辈废话干什么?”双腿离鞍,也飘身下了马,随手一挥,那马就徐徐踱了开去,远远地停下了,显见这马是受过训练的良驹。

“钩镰枪”裴扬暗暗叹息了一声,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斗,自己若是胜了,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自己若然败了,那么自己兄弟的两条命就算全葬送在这保定道上了。

这是全然不公平的,但是他也知道别无选择的余地,以裴氏双杰的身份,势不能一逃了之,何况也未必能逃得掉呢?

于是他也只得下了马,凝神站在地上,这时三人所立的地位,成了一个三角之势,三人全都凝神戒备着,谁也不敢有一丝疏忽。

裴扬行走江湖,一生谨慎,此刻绝不先发难,而且他兄弟两人己有默契,此时此地,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准备只要对方一发动,自己就联手而攻,绝不单打独斗。

那蒙面人眼珠一转,冷声说道:“贵兄弟还是一起上吧,省得我一个个地动手费事。”

“弧形剑”裴元也冷笑说道:“当然,我兄弟和鼠辈动手,从来不讲武林规矩,因为你不配。”

蒙面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声未住,身形倏然而动,飒然袭向“弧形剑”裴元。

“弧形剑”裴元猛然旋身错步,哪知蒙面人突然一转折,改变了方向,身形闪电般击向裴扬。

这种身法和速度果然是惊人的,到了这时候,各人功夫的深浅立刻就可以判断得出来了。

“钩镰枪”裴扬不愧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溜了开去,手腕一翻,已将一条晶光问烁的钩镰枪撤在手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弧形剑”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问,“立劈华岳”,划向蒙面人的后背。

蒙面人双掌一错,的溜溜地一转身,裴元的弧形剑刚好递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剑,一:招两式,疾如闪电,端地惊人。

“钩镰枪”裴扬干腕一抖,掌中钩镰枪竟当做大枪使带起碗大的枪花,竟施展出“岳家枪法”里的煞手,刺向蒙面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面人暗自点头,暗忖这“枪剑无敌”裴氏双杰武功的确不弱,须知钩镰枪远比大枪短,在裴扬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枪花,功力之深,那蒙面人焉有不识货的道理。

当下他也不敢太过轻敌,轻啸一声,运掌如凤,忽又化掌为拳,化拳为爪,竟将“少林”的“罗汉拳”,“武当”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鹤掌”运用在一处了。

这几路招式本是江湖习见的,但能将这几路招式融而为一体,江湖中却绝无仅有,甚至连听都浚有听过。

这蒙面人不但能将这几路招式溶而为一,配合佳妙,更是妙到毫颠。裴氏双杰称雄两河多年,掌中的两件外门兵刃所用的,又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但在这蒙面人的一双空手之下,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应付得很吃力。

蒙面人掌风虎虎,每出一招,都是向致人死命之处下手,黑暗之中认穴之准,时间拿捏之稳,临敌经验之丰,实在都骇人听闻。裴扬暗忖:“武林中,哪里出来这么个好手?”

须知裴扬在江湖中交游颇广,武林中的高手,他也大都有个认识,是以他兄弟“兄弟镖局”走镖十余年,从来未曾失风。

但是这蒙面人的来路,饶是裴扬极力思索,可也猜想不透。

依这蒙而人的口音,该是河北一带的人物,看这蒙而人的身法,却又像身兼中原武林几大宗派之长。

裴氏双杰成名于两河,两河武林中的高手,他兄弟可说是了如指掌,可是他们却也无法揣测得到这蒙面人究竟是谁。

他两人心中虽然极力揣测,手下可不敢有半丝疏忽,以他两人的武功,合力尚且不行,那蒙面人武功之高,可以想见,而以这蒙面人的年龄和武功,在武林本该久负盛名,但裴氏双杰却无法猜破人家的来历,岂非有些奇怪了吗?

夜更深,风雪又起,雪花纷飞,那三匹马冻得发抖,可是却并未跑远。

雪花飘到三人动手之处,被三人所发出的真力一激,远远飘了开去,“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长不及三尺,全是进手招数,正是兵经所说的:“一寸短,一寸险。”“弧形画”裴元心中愤怒,招招欺身直入,简直有些像是在拼命了。

蒙面人虽然已占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也无法伤得对方,像是有些不耐,倏然一声清啸,身形飘然而起。

裴氏双杰方自一惊,那蒙面人在空中竟变了身形,微一转折间,头上脚下,双掌带着凌厉而惊人的风声,劈向弧形剑的头顶。

他这种身法一使出,裴氏双杰不禁大惊,脱口而呼:“是你!”“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由下而上,“霸王举鼎”,身形斜转。

哪知蒙面人突然在空中一挫腰,上身猛然升起尺许,左腿却横扫而出,着着实实踹在钩镰枪裴扬背上。

这一招的奇诡变化,直是匪夷所思,这一脚的力道何止千斤,裴扬惨呼一声,胸口一甜,鲜迎尚未及喷出,已然气绝了。

蒙面人身形也飘落下来,曼妙已极,孤形剑裴元双目赤红,厉呼道:“我兄弟和你有什么仇怨?你竟下了如此辣手!”

身形形如疯虎,朝蒙面人扑了上去。

蒙面人微微冷笑,裴氏双杰已去其一,他更是胜算在握,裴元虽然不要命地猛攻,但他技高一着从容化解开了。

“弧形剑”裴元这种拼命的招式,最是耗费真力,何消十数个照面,他已经气喘咻咻了。

蒙面人气定神闲,突然双手翼张,胸前空门大张,“弧形剑”裴元可没想到人家为什么突然在身法上有这么大的破绽。

这也许是当局者迷,裴元欺身直进,弧形剑直刺蒙面人的胸腹。

蒙面人长笑间,猛一吸气,胸膛倏然缩后尺许,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功夫,“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刚好够不上部位。

他久经大敌,此招落空,便知要糟,身形猛往后撤,但蒙面人此时再也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左右双掌齐出,形同问电,一起切在裴元的肩头上,这两掌是何等功力,裴元双肩俱碎,狂叫一声,两条腿被这一击之下,竟陷下雪地几达半尺,哪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依然在下着雪,大地苍然——“枪剑无敌”裴氏兄弟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雪地上,他兄弟的那两匹马,似乎懂得人意,又似乎是不耐寒冷,昂首一声长嘶,竞跑走了。

蒙面人凝立未动,眼中神采更见夺人,走到裴扬的尸首旁,缓缓弯下腰去,在裴扬的尸体上搜索了半天,并无所得,又走到裴元尸畔搜索了一会,眼中流露喜色,自裴元怀中取出一物,极谨慎地收了起来。

然后他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朝四周再一打量,四野仍然无人,缓缓踱到马旁,从容上马,扬鞭而去。

这荒地上脚步的印痕零乱,裴氏双杰的尸身,就躺在这零乱的脚印上。

裴氏双杰死了,他们所得的异宝碧玉蟾蜍也失了踪,这消息瞬即传遍武林,但杀死裴氏双杰的凶手是谁?江湖上谁也不知。

但是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因此他们知道此人既能以一人之力杀了两河武林中有名的高手裴氏双杰,那么此人的功力,岂非不可思议了吗?

于是两河的每一间镖局部开始警戒了,但是因为此时镖局间竞争非常激烈,谁也不肯将自己警戒的力量去和别的镖局结合。

于是这更给了那神秘的蒙面人以后许多次机会。

不出三个月,两河的十六家镖局的十六位总镖头,竟被这神秘的蒙面人击毙了十三个。

这十三个武林好手,有的是走镖在路上,被蒙面人击毙;有的根本是在家里,被这蒙面人诱出宅外,甲重手法击毙。

这蒙面人永远是单人独骑,既没有帮手,也不带兵刃,但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手下逃出活命的。

于是不但两河武林大为震恐,就连整个中原武林,也为这事掀起**,武林中人纷纷猜测着这蒙面人的来路,但活在这世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看到神秘的蒙面人的真实面目。

总镖头一死,镖局群龙元首,同时再也没有人肯出来担当这事,镖局自然关了门,剩下的四个镖局中的河北“鸿远镖局”,河南的“银鞭镖局”里的两位总镖头八卦刀李标,银鞭司徒明,年事已高,武功也弱,在这种情况下,吓得赶紧洗手,再也不干这刀头舔血的勾当,隐居起来了。

于是偌大的两河地方,就只剩下了河南的“雄风镖局”,和河北京城里的“飞龙镖局”了。

原来两河地方最大的两家镖局,就是这“雄风镖局”和“飞龙镖局”。

“雄风镖局”的总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已经快七十岁了,但姜是越老越辣,掌中剑得有点苍心法,他浸淫于此数十年,功力更见惊人。此刻两河武林虽然风声鹤唳,但这个老头子禀性倔强,声言要以掌中剑来和这蒙面人周旋周旋。

“飞龙镖局”的总镖头却更是大大有名,“龙形八掌”檀明初出江湖时,才二十余岁,便以一双肉掌遍会群雄。

他武功虽高,却也从不给人家难堪,交手时点到为止,无论对方武功高下,永远是战个平手。

武林中人眼睛雪亮,腹中也有数,对这年轻好手不仅更为钦佩,十年来“龙形八掌”檀明在两河武林中人望之佳,更是无出其右者。

而且武林中人谁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就连中州一剑那种从不服人的个性,说及檀明时,也会暗暗伸起大拇指来。

此次两河镖局十三家被毁,“龙形八掌”更做了件大大的义举,那就是他将这十四个总镖头的遗孤,全收养了下来。

须知这些武林好汉,大多是一掷千金,无怪吝的慷慨汉子,平日得来的钱财,到手即散,哪里会留下什么积蓄。

于是他们的遗孤,生活自然就会生出问题,尤其是有的年龄还小,更是可怜,“龙形八掌”此一义举,直可称得上是功德无量,两河武林中提起“龙形八掌”来,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龙形八掌”却绝无骄矜之色,这三个月来他时常患病,也不大出来走镖,对于那神秘的蒙面人,也不作任何评论,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也只是微微含笑,却也不发一言。

于是大家对他的武功起了更大的信念,都希望他能为武林除去这蒙面人,这就是沉默的好处,你不说话有时往往比说话能收到更大的效果。

严冬已过,春日已临,北京城里又恢复了生气,前门楼子的茶馆里,突然来了两人。

这两人一走迸茶馆,喝茶的人十个倒有九个站了起来,躬身招呼着,显见对这两人甚是尊敬。

这两人一个年纪较长,已有七十上下了,但精神却仍极为健朗,手里握着两个铁胆,当当作响,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点也未显老态。

年轻的一个只有三十多岁,双目炯炯,鹰鼻阔口,神态极为威猛,茶馆里喝茶的人们恭敬招呼的对象,也是此人。

不认识他的人也有,暗自奇怪:“这人是谁?”但见了这等气派,心里也在暗地赞佩。

那老者选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朝那威猛的汉子说道:“北京城里果然是人杰地灵,今天我老头子总算开了眼啦。”

说话时声若洪钟,一口道地的川黔口音。那汉子微微一笑,道:“欧阳前辈稍为歇息一下,等会儿晚辈再陪您到别处逛逛。”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檀老弟快别这样称呼,可把我老头折煞了。”口中虽然这么说,心中对他的恭敬高兴得很。

那汉子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远来,晚辈真惭愧得很,本来晚辈早该去拜访您的——”那老音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道:“这有啥子关系,我也是顺便到北京城来耍子的,那小子这儿个月虽然搞得天翻地覆,可也还不值得我老头子巴巴地从河南跑来。”

茶馆里的人却竖起耳朵来听着,有的熟悉武林中事的,便已猜出这老头大概就是河南雄风镖局的中州一剑欧阳平之。

“但是他是河南豪杰,怎他说话却是这种口音呢?”有些人在奇怪:“也许不是他吧?”

但这老者却正是“中州一剑”欧阳平之,他自幼生长在云南,又在点苍学剑,壮年才移到河南的,说话自然是川黔一带的口音了。

另一个中年汉子,不言可知就是威震河朔的“龙形八掌”檀明了。

原来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为着那神秘的蒙面人赶来北京和龙形八掌商讨应付的方法,只是他禀性刚强,嘴里不肯承认,硬说他是来北京城逛逛的。

他两人神交已久,见了面相谈亦欢,于是“龙形八掌”便尽地主之谊,陪着老当益壮的“中州一剑”欧阳平之逛起北京城来了。

“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兴致颇高,连逛了两天,还意犹未尽。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神秘的蒙面人却已光临到飞龙镖局里来了。

欧阳平之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日来逛累了,也睡得熟些,但这个几十年的老江湖,仍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他睡梦中蓦然惊醒了,听到屋顶上有夜行人零乱的脚步声。

他极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几十年的训练,使得他在一段常人无法思议的极炔时间里结束好了一切,悄然推开窗户。

他心里有些奇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跑到飞龙镖局里来生事,但是他习性使然,遇上这种事,他绝不会袖手不管的。

于是他纵一纵身,狸猫般地掠出了窗户,四顾之下,果然发现屋顶上有一条人影。

他撤下了剑,这就是他的谨慎之处,能在江湖中享有如许多年盛名的人物,自然是行动谨慎的。

然后他一长身,嗖然窜上了房顶,却听到那夜行人微微一声冷笑,极快地向屋后掠去。

于是他也毫不迟疑地追了下去,一面暗笑檀明:“这小子到底是年轻了些,居然睡得那么死,连有人光顾他,他都不知道。”

院子里又恢复寂静,许久,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跑出院子,站在墙角撒尿,忽然看到人影一晃,吓得一哆嚏,尿都差点撒在裤子上了。

但是他胆子像是比别的孩子大,一声不响,躲在墙角里,看到一条人影以极快的速度闪入屋中。

这孩子虽然不大,头脑却极灵敏,自幼也学了些武功,只苦于未得明师而已,此刻那人影虽然只是一闪即没,但他已看出这人影像是檀明,不禁奇怪着:“檀大叔怎地这么晚才回来?”

但那人影却又极快地闪身而出,一窜而至屋顶,速度更是惊人,令人根本无法看清他是谁。

这孩子对自己方才的判断,又觉得不大确定了,暗忖:“这大概不是檀大叔,怎会刚回来马上就出去?”

他午夜梦回,头脑可是昏昏地,也不去多思索了,又走回房里。

第二天北京城里可沸腾起来了。

原来自河南赶来的名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在荒郊毙命,胸肋间中了对方一掌,连胸骨都完全碎了。

但是这位老镖头毕竟超人一等,临死前还为武林除去一害,原来他的对手也被他一拳击中面门,将脑袋打得稀烂,而他的对手,却就是武林中人人欲得而诛之的神秘蒙面容。

那是从他的装束、身材,以及虽然已被击烂,但仍看得出的那块蒙在面上的面中推断而出他就是那蒙面的人。

至于他的面目,却已完全无法辨认了。

蒙面人虽死,但他的身份、来路,仍被江湖中人不断猜测着,至于那蒙面人究竟是谁,却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中州一剑”这一死,龙形八掌竟引为自咎,不断地谴责着自己,为中州一剑安排了极隆重的葬礼,北京城里来参加这葬礼,就有几千人,再加上远方赶来的武林豪杰,人数更为惊人了。

“中州一剑”一生叱咤江湖,死后亦备极哀荣,他虽然没有儿孙,但两河武林道的魁首“龙形八掌”竟当着天下豪杰,为他披麻戴孝,做起孝子来了。

“中州一剑”虽死,他的声名反而比生前更响,而“龙形八掌”这种风度,也搏得江湖中人一致的称赞。

于是“龙形八掌”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就更崇高了,他“飞龙镖局”所保的镖,由南到北,只要“飞龙镖旗”一到,再也不会有人敢望半眼,就连武林中其他的纠纷,见了“飞龙镖旗”,也是立时便解决了。

两河武林中,竟有十四个高手丧在这蒙面人手里,这蒙面人像是和镖局结了什么仇恨,因为除了镖局中人之外,任何他人却一个也未曾遭他的毒手。

这些身故的镖头的后人,男女不同,年龄亦有差别,“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全收留在身畔,还悉心教他们的武功,武林中人交口赞誉,都说龙形八掌仁义为先,是个了不得的好汉。

时日匆匆,又是许多年了。

人们对几年前所发生的事,都已渐渐淡忘,昔年江湖侧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面容,此时尸骨已寒,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连昔日声名显赫的“中州一剑”,也已不再存留在人们心中了。

只有“龙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却随着时日的变迁、而日益升高,“飞龙镖局”不但在两河首屈一指,远至江南,塞外,都设有分号,江湖上自有镖局以来,从没有任何一家镖局享名如此盛的。

“龙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镖了,因为这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马,是以他终日无事,就安闲地在家里纳福。

当年被蒙面人所杀的那些镖客的后人,现在全部长大,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龙形八掌”无事时,也教教他们武功。

“龙形八掌”自己的独生女儿,此时也有十五岁了,“龙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对江湖上的勾当,似乎已不太感兴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么化解不开的纠纷,还是不远千里而来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兴起了不少高手,但无论武功,声望,却没有一个比得上“龙形八掌”檀明的,那些镖客的后人,不知是否天资太差,连“龙形八掌”十成功夫里的一成都未曾学去。

又是春天,这已是“中州一剑”死后的第六个春天了。

晓色方开,“飞龙镖局”里练武场里,已有人在练拳了,那是个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眉长而秀,两只眼睛神采明朗,身躯虽不高,但发展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可称得上是“美男子”。

这少年沉腰坐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拳法也一丝不乱,可惜的只是这套拳法仅是武林中极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这“大洪拳”招式呆板,只能强身,却不能防身的,更谈不上攻敌了,然而这少年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练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额面上已微微见汗了,显见内功也毫无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沿着围墙缓缓踱着,脸上虽是满脸聪明伶俐的样子,但神色却显得十分忧郁。

这少年就是当年“枪剑双绝”中‘钩镰枪“裴扬的独子裴珏,这几年来他刻苦自励,勤练着武功,但练了这么久,他仍是毫无进展,连镖局里寻常的一个趟子手都打不过,他不禁很灰心,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每逢”龙形八掌“亲自教武功的时候,他更留心去学,但学未学去,却仍是那几套功夫,檀明平常说他们太笨,这样练法一辈子也无法练好。于是他开始有些怀疑”龙形八掌“不肯教他们真功力,但”龙形八掌“对他们并不坏,他也不敢对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么怀疑。但奇怪的是别的镖师在练武时,”龙形八掌“也不准他们去看,说是怕乱了他们的心思,裴珏天性极强,人家不愿意他做的事,他就决不做,但武功对他的诱惑又极大,是以他终日心情忧郁,将他原来的聪明活泼都消磨殆尽了。每天早上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悄然爬起来练拳,本来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丸个人,都是镖局的后人,但是”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分开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说是让他们出去历练,只留下裴珏和另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里的镖局里。那个小女孩子叫袁沪珍,是断魂镖袁一梁的后人,年纪虽小,人却聪明得很,两只大眼睛一转一转的,像是看出你的心事。裴珏很喜欢她,常常携着她的手到镖局外面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常拉着她聊天,其实他们都还小,忧郁还嫌太早了些。”� ��镰枪“裴扬的妻子在生下裴珏后就去世了,裴珏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又奇人篱下,他心高气做,时刻想自谋出路。但是他身无一技之长,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谋生,何况龙形八掌也时常安慰他,叫他好好耽在家里。还有一点是他心中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龙形八掌的独生女儿檀文瑛,不过他将这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并且时常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类的心理却又那么奇怪,你越是压制的事,往往却更容易爆发的。他沿着墙角转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脚,望着东边初到的朝霞,愣了许久,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蓦地,一粒石子飞来,击中他的头,他一惊,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紫缎挟袄的少女,正倚着放兵器的架子在冲他憨笑。石子发出的力道虽然不重,但还是击得他脑袋隐隐发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那少女娇笑道:“怪不得我爹爹说你笨,你瞧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夫,有人在后面暗算你,你都不知道,这幸好是石头,要不,你脑袋不开花才怪。”

这少女正是“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娇笑如花,吐语如珠,笑起来两边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觉。

裴珏一笑,平日间这种话他也听多了,也就慢慢地习惯,这飞龙镖局里面的人个个说他笨,他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是笨的,平日尽量的少说话,因为他知道说多了话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姗姗走了过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道:“你拳练完了没有?”裴珏点点头。

檀文琪一跺脚,娇嗔道:“你呀!真气死人,人家跟你说话,你总像哑吧似的。”

裴珏仍然不作声,檀文琪气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们不配跟你说话,只有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说话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脚,转过身去,一面说道:“以后你不要理我好了。”

裴珏脸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极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两步,回过头悄俏来望他,他心里一动,道:“琪妹——”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只觉心里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脚步,得意地娇笑着说:“真讨厌,谁教你理我的?”回过头来,连两只大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裴珏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暗忖:“我该怎生是好?她年纪还轻,对男女之情,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知道得并不清楚,见不着檀文琪时,我时时刻刻想看见她,可是若真正见了她,又想马上走开,因为我仿佛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心中的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娇憨已惯,嘴里虽在骂着他笨,心里可没有这种想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就高兴得很,可是他脾气像是有些阴阳怪气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沪珍在一起时就有说有笑的,心里就生气,下次见了他时,就故意逗他生气,可是他若真的生气了,她心里又后悔。

裴珏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阳光升起,照得他脸上红红的。

檀文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上上下下地抛着,阳光照得那东西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鸡毛做成的毽子。

裴珏的眼光随着那毽子一上一落,心里叫苦:“又来了。”

檀文琪侧着脸望着他娇笑,说道:“谁要和我踢毽子?”

裴珏不敢答腔,檀文瑛嘴一嘟,拿着毽子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娇嗔道:“你跟不跟我踢毽子?”一个俏生生的面孔,几乎贴到裴珏脸上。

裴珏鼻内,满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连声道:“踢!踢!”檀文琪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才乖。”裴珏心里跳得更厉害,望着她的酒涡,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抛,那毽子疾地落下来,她脚一招,毽子竟平平稳稳在她脚面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珏一笑,脚再一抬,毽子飞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几个,突然微微一侧身,跳了起来,右脚从左脚后面穿出,却踢那毽子,一面道:“喂,你怎么不帮我数呀?”

婀娜而娇小的身躯,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

裴珏嘴里数着:“十、十一——”眼里随着她打转。

檀文琪越踢越高兴,眼角一瞬,望见裴珏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远远被踢走了,她身躯一扭,像是飞翔着的燕子,跟了过去,身法的轻灵美妙,是难以形容的。

裴珏心里暗暗难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样的身法该有多好?可惜,唉!我难道真的那么笨。”

檀文琪秀发飘飘,衣袂微扬,望之直如凌波仙子,突地轻巧地一转身,双腿连环踢出,将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扬,接在手里。

她这几个动作,完全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丝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形。

她微微有些娇喘,但那更添了她的妩媚。

“两百个踢完了,该轮到你啦!”她走到裴珏身旁,将毽子递给他,说道:“要是你踢不到两百个,看我今天可饶你。”

裴珏脸上突然掠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

檀文琪“噗嗤”一笑,脑海中泛起了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种笨拙的样子,连十个都没有踢到。

于是她笑着说:“唷,敢情你还能踢两百个呀!”她面手叉着腰,面孔红红的,又道:“好,你踢到两百个随便怎样都行。”

“随便怎样都行?”裴珏随口问道。

擅文琪脸一红,娇骂道:“你坏死了!”心中却奇怪地泛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描述的感觉。

裴珏瞬即也了解了她为什么在骂自己,脸红得比檀文琪更厉害,低着头,接过了毽子,也在地上开始踢了起来。

檀文瑛兴高采烈地数着:“一、二、三——”但是她数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像是连数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裴珏身法虽然没有她轻灵,姿势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却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直下,绝不往别的地方跑。

是以裴珏只要一抬脚,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脚上,又飞了上去。

晃眼之间,裴珏又踢了一百多个了。

檀文琪心里既奇怪,又着急,奇怪的是他怎么突然踢得这么好?

着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两百个,自己就要输了。

她哪里知道裴珏禀性倔强,上次踢毽子时,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涂,心里不舒服,偷偷去做了个毽子,每天晚上连觉都不睡,跑到院子里去踢毽子,发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何况他本极聪明,只是从小被抑制,自己心里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练了没多久,他踢起毽子来已能得心应手了,他也不说,只闷在心里,暗忖道:“等到你找我踢毽子时,我要好好让你吃一惊。”

现在她果然惊奇了,在旁边嚷道:“好,你真坏,偷偷地去学了是不是?也不告诉我,让我上当。”

裴珏也不理她,脸上却难免得意地笑了起来,口里一面大声叫道:“一九三,一九四——”檀文琪突然跳了过去,一把抢过毽子,娇声不依道:“你坏,你坏!”

裴珏大笑:“你输了,还赖。”数年来他心情从未如此好过,他好胜之心最强,但却处处被人压制,平日自然是郁郁寡欢了。

檀文琪一个身子已几乎倚在他怀里,娇笑道:“好,我输了,你要怎样?”裴珏心中一荡。

此刻阳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恋最盛之际,初升的阳光照得檀文琪脸上的毫毛,变成了一种梦般的金黄色。

她娇喘依依,却吐在裴珏脸上,裴珏心跳加速,再难把握,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当他的嘴唇接触到檀文琪面颊上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宛如触电,全身都麻木了,此时纵然天崩地裂,他们也全不在意了,两人但觉天地万物,都不过是为他两人这一吻而生的罢了。

蓦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两人大惊,立刻分了开来,一望之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在他们俩身侧站着的,正是面如寒冰的龙形八掌。

檀文琪纵然平时撒娇放刁,此时却是心头鹿撞,吓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裴珏更是手足失措,面孔红得像茄子一样,不安地扭动着双手,生像这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放法才好。

“龙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们脸上,突然一转头,厉声道:“琪儿,回房去。”大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他一眼,此时她一颗少女芳心,已不自觉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珏愕在那里,檀文琪的回头一顾,令他终身难忘,尤其是她眼中满盈着泪水,更使他难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转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认为我太笨,不配他的女儿,所以生大气,唉!谁叫我自己这么不成材,要是我能聪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吗?”

他又愕了许久,低下头凝视着地上,却看到一只蚂蚁,在笨拙地搬运着一块体积比它还大的昆虫的尸体,辛苦而蹒跚地在爬行着。

他凝视着这蚂蚁,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他从未想到的感觉。

“我虽然笨些,但我也该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终日困在别人的家里吃闲饭,我还算个什么男子汉,这样下去,我又怎对得住我死去的双亲,怎对得住琪妹,又怎对得住我自己呢?”

他握紧拳头,意气突然豪发,暗忖:“我要出去闯闯,去碰碰运气,假如我成功了,我就可以光彩地回到这里来,那时候檀大叔也不会再认为我没出息,也许就肯让琪妹和我在一起了。”

一念至此,他猛然觉得浑身活泼泼地充满了生气,生像一刻也无法在此地耽下去,至于他孤身外闯,举目无亲,将要受到怎么样的痛苦,却非这年轻气盛的裴珏此时所想得到的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会难过死了。”他又想起了袁沪珍,但他瞬即转念忖道:“可是我以后光彩地回来,她岂非要更高兴十倍?”

他性格极为倔强,心中决定的事,也从不更改。

他不再考虑一切,以后任何失败,任何挫折,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一种更强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里,他不愿意他的计划受到任何阻碍,他微微抬起头,望着那围墙。

他知道围墙外面就不属于飞龙镖局了。

于是他跑到墙边,努力地向上一纵身,想自墙头跃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够,轻功根本毫无根基,哪里跃得上这丈许高的围墙,砰地一响,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屁股隐隐发痛。

他毫不气馁地站了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不拍一下,又纵身上跃。

这一下,他双手已攀上了墙头,于是他紧抓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围墙。

围墙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此时正有个菜贩子,挑着担子从下面走了过去,抬起头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也并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墙头距离地面虽然还有许多距离,但他却也不管,双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去。

裴珏凭着一时意气,丝毫没有考虑到后果,竟从飞龙镖局里越墙而出。

他闭着眼自墙头跳到地上,砰地一声,震得全身隐隐发痛,但总算还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巷子,两端却伸延得很长,裴珏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飞龙镖局的大门,于是他就朝长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兴奋的,对未来虽是茫无所知,但却充满了幻想,因为这时现实的问题还未曾困扰过他。

走出长巷,是一条较宽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无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过去。

此时天时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顶绿呢官轿走过来,前面有八个隶卒,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来的京官,他远远就避在路旁,让官轿走过去。

官轿的窗帘深垂,他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好奇地猜想:“里面坐的人此刻在想着什么呢?”

最后,他替自己下了个结论:“那总不外是‘名’与‘利’吧!”

他晒然一笑,觉得自己远比坐在官轿里的那人快乐得多,因为至少,自己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的拘束。

他的心像是长了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了。

他穿着是一套水湖色的短衫,脚下登着一双薄底快靴,这是他练武时的装束,走起路来,轻便得很。

转出这条路,是一个不小的市场,此刻已是早市,人们拥挤在里面,发出杂乱的嘈声。

他施然信步而走,心情轻松得很,但走了不久,肚子却饿了。

这是第一个有关现实的问题困扰他,市场里的东西很多,北京城里著名的“糖葫芦”、“甜山楂”、“枣儿糕”,都是他平日爱吃的,此刻见了,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马上要些来吃。

但他口袋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他只能眼看着,这时候,他第一次了解到“金钱”的力量,也了解到了它的可贵。

从这个问题开始,各种的现实问题都向他交相而攻了。

生活,这是人们最重要的问题,而生活中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金钱”,因为“金钱”几乎可以代表了一切。

“该怎么样生活呢?”裴珏困惑了,首先,他连今日的午饭都无法解决,那更不须再谈到其他的了,于是他也惶恐了起来。

卖吃食的摊贩见到他衣着不错,都抢着向他兜生意,他都摇头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买些吃食,只是力有不逮罢了。

随着腹中饥饿的程度,他内心的惶恐也在增加:“今天中午不吃,晚上也要吃呀,就是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吃,但明天呢?”他长叹了口气,除了会一些不中用的本事之外,谋生的方法,他一窍不通。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但是他既定决心,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宁可死去,也不再改变自己主意。”傻劲儿,他是有的。

他随着人潮走动着,心中的思潮,却比人潮还要混乱数倍。

突地——

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茫然回过身,一个猥琐的汉子正望着他笑,奇怪的他此时像是身不由己,居然跟着那人跑了。

那人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他也就慢慢走,他潜在意识虽不清醒的,但身躯却像是已不听自己命令。

那猥琐的汉子走出市场,七转八转,走往一条更狭窄的巷子,那巷子两旁的房子建得很低,但却是楼房,再加上巷子太窄,对面当窗放着的东西,从这里窗户伸手过去都几乎可以拿到了。

走到巷子的最后几家,那汉子走进一个小门,裴珏已是着魔,也跟着走了进去。房子里又臭又小,有几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楼下,高声笑骂着,完全没有一丝女人的味道。

那些女人一看见那汉子带了裴珏进来,一涌向前,围在裴珏身旁,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摸来,有的说:“这货色真不坏。”有的一面摸着他的脸,一面笑道:“你们看,这货色的皮肤真嫩,脸色儿像吹弹得破似的,打扮起来,包管像是女的。”

裴珏迷迷糊糊地有些生气,但他脑海里混饨一片,连这生气的感觉都不太明确。

那汉子听了得意得很,推开那里越看越别扭的“女人”,说道:“我上楼去替他打扮打扮。”裂开嘴一笑,嘴里的牙齿都变成土黄色了。

那汉子上了楼,裴珏也跟着上了楼,走进一间房,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他从床底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取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服,在裴珏身上比了比,选了件大红的,放在床上,将其余的又收回箱子里。

他又替裴珏换上了这件红衣服,砰地,将裴珏推在床上,走了出去,关上房门,还像是已经下了锁。

裴珏此刻完全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什么也不能反抗,脑海里也是迷糊的,只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实在太奇怪了。

就是这被推在床上时的姿态,动也未动,也不知等了多久。

最后,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胖子,朝裴珏看了看,又伸出头去,和外面的人讲了几旬话,砰地,又将门关上。

胖子瞒珊地走到床前,酒气熏熏,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原来此地是个“像姑团子”。那猥琐汉子,以江湖下九流的“拍花手法”,将裴珏拍了来,这也怪裴珏生得太清秀了些。

可是对这些,裴珏却一点也不懂,他虽然神智不清,但已微微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可是他四肢无力,根本无法反抗。

那胖子是个“老玩家”,他细看了看裴珏,又蹒跚地跑出门外,拿了杯清水回来,含在嘴里,噗地,喷得裴珏一头一脸。原来这胖子一看便知裴珏被迷。他却嫌被迷了的不过瘾,想以清水来将裴珏弄醒才玩,哪知却救了裴珏。“裴珏被水一喷,神智立刻清醒了,水,本是”拍花“的唯一解药。那胖子又想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裴珏此刻力气也恢复了,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必定不是好事。、这胖子酒意醺然,一面笑着说:“小乖乖,不用怕,来——”、裴珏大怒,双时一用力,从床上翻了起来,那胖子嘻开大嘴笑道:“小乖乖,你要干什么?”话未讲完,被裴珏砰地一拳,打在鼻梁上,痛得哎哟一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胖子大声骂道:“小臭货,你疯了。”裴珏更怒,又朝胖子面上打了一拳,他成功虽不佳,但练了这么多年武功的人,身躯自然比别人强些,力气也自然比常人大些,这一拳那胖子怎会再挨得住?

裴珏怒极,又朝那胖子打了几拳,打得那胖子叫苦连天,痛得高声大喊:“快救命呀!”

接着,一阵零乱的楼梯声,跑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想是此地的打手,听到搂上的声音,跑了上来。

哪知裴珏那房间的门,被那胖子在里面扣上了,是以那两个打寻,在外面空自着急,却进不来。

裴珏出拳如雨,将那胖子打得杀猪般乱叫。但叫声越来越微弱,想是眼见不行了,那两个打手越听越不对,再顾不得什么,两人一起用力,想这种房子,怎禁得两人一推,哗啦一声,房门竟被推散了,那两个打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此时裴珏正骑在胖子身上,打得那胖子已经只有人气没有出气了,打手们怒骂道:“小兔崽子,敢情你活得有点不耐烦了!”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裴珏的领子,就往下拖。

想裴珏年纪尚轻,武功又没有得过真传,再加上身材并不高大,怎是这两个牯牛般的大汉的对手,被他们拖得直飞了起来。

房间大小,两个大汉在房里根本施展不开手脚,于是他们拖了裴珏出门,张开手掌,就要去扇裴珏的耳光,一面骂道:“小兔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在这儿作死!”

裴珏被这两个汉子抓住,动也动不了,但他究竟是练家子,情急之下,手肘往外猛撞,砰地,在这两个大汉肋下击了重重的一下,那两个大汉痛极而叫,手也不禁松了开来。

裴珏夺路就想往下逃,那两个打手怎肯放过他,骂道:“今天大爷非好好治治你。”

裴珏心知不是这两个汉子的对手,暗叫要糟,目光四扫,却看到廊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在他没有清醒以前,他所经历过的事,他全然朦胧一片,只有些淡淡的轮廓,他当然也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

于是他暗忖:“拼着挨这两个汉子一拳,往窗口跳出去才说。”

这时那两个汉子又向他冲了过来,他左手一挡,右拳伸出去打那汉子的胸膛,那汉子方才着了他一记时拳,挨得不轻,此刻倒也不敢大意,也是左手一挡,右拳砰地打在裴珏肩上。

哪知裴珏心里早有打算,肩头虽然挨了一记,他也不理,头一低,从那汉子的左臂弯下钻了出来,用力一跳,跳在窗台上,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朝下望一眼,纵身就往下跳。

幸好这楼不高,但即是这样,当他脚接触到地面时,他浑身一震,再也稳不住身形,屁股着着实实地跌到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不轻,但他此刻除了一心想逃离此地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了起来,也不辨方向,就拔足而奔。

这条巷子大是藏污纳垢之处,此时两边小楼的门口,零零敬散地坐着一些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姑”,看见有人从楼上跳下来跑走,心里都有数,既不惊慌,也不去阻拦他。

这就是潜在于人性里的同情之心,这些人虽然在于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心里又何尝愿意,只不过是被环境所逼而已。

裴珏两眼发黑,夺路而逃,他们竟暗暗让出一条路来。

裴珏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是个“女疯子”,但北京城里人性淳朴,都也不愿多事。

他跑了许久,实在跑不动了,留意去听后面,知道没有人追赶,就慢慢停了下来,喘着几口气,刚才所发生的事,此时想来真像一场荒唐而离奇的恶梦,他年轻纯洁,怎么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勾当。

他开始再向前走,渐渐定过神来,四肢有些发软,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大饿了。

扫目四望,才看见这里竟是北京城郊最低级的所在,四周都是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房子里住的也俱多是些北京城里最低层的人物。

裴珏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女子衣衫,脚下却穿了一双男子用的蒲底快靴。

这打扮的确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此刻没有镜子,他无法知道自己面上的形状,但狼狈之态,可想而知。

有些站在门口的妇孺指着他窃笑,他脸一红,低着头就往荒僻之处走,想逃开这些嘲笑的目光。

这是人之常情,当自己觉得自己见不得人时,就想去无人之处。

裴珏越走人越少,此刻早已人夜,春天的晚风仍有料峭之意,春草渐生,春虫夜鸣,他微微觉得有些冷,心中的思潮,像潮水一样奔腾而生。

人海茫茫,他竟无依归之处,他此时若是稍微软弱一些,就会立刻回到飞龙镖局里去,因为那里至少是安全的。

但是天赋的倔强性格,却使他宁愿挨冷,受饿,也蹈蹈而行,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竟然快流眼泪了,他连忙压制住自己想哭的意念,因为他认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突然,他听到背后仿佛有窃窃私语之声,赶紧回头去看,夜色淡茫中,只看到有几条人影跟在他后面,也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此刻他竟成了惊弓之鸟,对什么都怀有畏惧之心,于是他走得快了些。

哪知那几条人影也跟着他越走越快,他暗地叫苦:“怎么我老碰到这些倒霉事?”脚下一不留心,碰着一块石子,跌倒了。

那几人影一阵哄笑,涌了上来,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年纪都很轻,头上斜戴着瓜皮小帽,袖子挽得高高的。

那些人按住裴珏,有的就在他身上脸上乱摸,笑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含着色情的意味。

裴珏心中一动,恍然了解到他们的用意,暗忖道:“原来他们将我当成了女人。”里不禁又气,又好笑,又着急,手脚拼命地挣扎着,怎奈那几个小子亦是年轻力壮,再加上人又多,他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但是也没有用。

那几个地痞笑声越来越大,有的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一面说:“这几天正没钱,又闷得慌,这小姐真是天上送来的宝货。”

裴珏着急得叫了起来,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难怪他着急,这时,他又不禁暗怪自己的笨:“假如我武功练好了,又有谁敢来欺负我?”

脚一踢,虽将一人踢倒了,但另一人却又压了上来。

暮地,远远有蹄声传来,在静夜里显然分外刺耳,那几个地痞互相道:“有人来了。”都停住了手,留意去听。

裴珏暗称侥幸,又怕那人不到这边来,扯开喉咙又叫了几声,却被一个汉子将口掩住了,一面说:“你再叫大爷就宰了你。”

那蹄声竟越行越远,从旁边走过去了,这些无赖汉子又开始行动,裴珏急得不知怎么办,手脚再用力,也无办法挣开。

哪知蹄声突然加急,而且是朝这个方向奔来的,无赖们都略显惊慌,但他们仗着人多,也不怕,狠声道:“有人闯来,大爷们就一块儿作翻了他。”话声未绝,已有一骑奔来,那速度仿佛是和蹄声一起到来的,确实惊人。

那马通体纯白,到了他们面前,打了个盘旋,马上的骑士厉声道:“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裴珏大喜,总有人来救他了。

那些无赖喝道:“你小子是什么玩意儿,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趁早夹着尾巴——”语声未了,刷地一声,说话的那人头上已着了一鞭,打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些无赖顿时大乱,骂道:“好小子,你敢打人。”七手八脚地围了上去,想将马上的骑士揪下马来。

马上人一声怒叱,马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最怪的是那条小小的马鞭上竟像有着上百斤力气,抽在身上,奇痛彻骨。

裴珏坐了起来,借着星光一看,马上人隐绰绰地可看得出是一个书生,年纪也不大,这从他的口音上可以听出来,但是坐在马上,鞭挥群小,却像天神一样,裴珏暗中羡慕,知道此人一定有高深的武功。

那些汉子果真无赖,被打在地上,还不肯走,骂道:“好,你打,你打。”滚在地上去抱马脚,哪知那马非凡物,脚一扬,将那人踢得闭过气去,马上人也大怒,马鞭忽地改挥为点,软软的马鞭到了他手上竟像是棍子似的,随手一点,风声飓然,竞点向一人的“肩井穴”。

这种以软兵刃点穴的手法,已是武林罕睹的了,何况他所使的只是条马鞭。那些无赖几时遇到过这种绝顶的身手,晃眼之间,已被他点倒两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些无赖这才大骇,高喊道:“杀人啦。”落荒而逃。

裴珏武功虽不好,但他生长在武林世家。平日耳暄目染,却识货得很,此刻见了马上骑士的手法,大惊忖道:“这人武功真高!”

马上的骑士望着那股人的背影,微微冷笑。裴珏站了起来,想去谢谢人家,抬头一望,看见那人遍体纯白,目如朗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再低头一看自己,自卑之感,又油然而生。

那人也低着头,仔细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的家在哪里?”

裴珏一愕,千愁万感,齐地兜上心头,暗忖:人家年龄和我差不多,武功却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唉,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神色,不禁非常黯然。

那人见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家吗,怎地不说话?”裴珏点了点头,忽地深深弯了腰去,兜头一揖,掉头便走。

此刻他心里的难受,绝非任何言词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里像是堵塞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望着他的背影,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像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他用马鞭的柄敲着马鞍,心里像是非常烦躁,突地,他高声叫道:“喂,女孩子,快回来。”

裴珏停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愿意解释,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人家若问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来,让他怎生去分说,他好胜之心绝强,对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对别的人耻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马前,那人低下头来看了他半晌,脸上似乎有惊奇之色。

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既然没有家,要不要跟着我走?”他仰天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说得又快。

但声音却也含着凄凉的味道,裴珏听了,相怜之心大起,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又道:“我还可以传些武功给你,让你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言下大有自己武功深不可测,别人连学都无法学完之意。

裴珏这一喜,真是出于意望之外,但是他转念一想,怯怯他说道:“可是我太笨,学来学去总是学不好?”

那人略现惊奇之容,道:“你学过武功?”裴珏点了点头。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你笨?你以前跟谁学过武功的?”裴珏垣:“龙形八掌檀明。”

“他满以为自己所说的这名一定会使这人吃一惊,哪知人家听了,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裴珏不觉大奇,须知龙形八掌此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说是非同小可,此人听了,却大有鄙视之意,那么此人是何来路?

“难道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还高?”裴珏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这人年纪轻轻的样子,却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气似甚暴躁,不耐烦他说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裴珏暗忖:“无论如何,我也要跟这人去学学看,假如真能学好了——”下面他不敢再去想,因为那就是他整个的幻梦。

于是他又点点头,那人也不说话,马鞭一挥,那马一扬蹄,往前走了两步,马上人一弯腰,用手去抄裴珏的腰。

裴珏只觉得腰一紧,整个人腾空了起来,然后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纪太轻,有许多事都没有考虑到,他若仔细一想,以他的打扮和当时的情况,这人一定会认为他是女的,但却要他和自己一起走,又将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对“他”怀有野心呢?

裴珏坐在前面,那马跑起来像腾云驾雾似的,这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不禁觉得甚为兴奋。

须知“速度”也是人们一种享受,尤其是爱好刺激的人们。

裴珏闭起眼来领略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觉,鼻� �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却是从身后的那人身上发出的。

他心里奇怪:“这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像女人一样?”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

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

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他说道:“我一——”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好听,但语声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垦。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却是这么软呢?”

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久居北国,自然也会骑马,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有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他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

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

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亮的人物。”

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采,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拄,笔直通向上额,竟比裴珏还要漂亮三分。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陪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净。”他眼睛雪亮;已觉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么样巴结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浅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

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且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有关系了。”

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郊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人,你岂不是又要倒霉了吗?”

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呢?”

裴珏一拾头,只觉“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

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躁?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么?”

“冷大一大叔。”裴珏结结巴巴他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

“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

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

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

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我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中失去踪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微得罪了她,就是不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之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看,她发现了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的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唯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的纯真情感,也唯有“纯真”,才能感动了别人,这是自古不变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弹,不知怎地,像是能够随意变幻方向,竟拍在裴珏脑后的“玉枕骨”上。

裴珏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好意,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裴珏虽然明知自己被点中了穴道,但却并不知道自己险死还生,在这种情况下,能在“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来,实在是异数了。

在穴道被解后,他愣了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间所经历过的事,都说了出来。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却是个极富情感的女人,只是她这种情感,不轻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许多人,遭遇还远比裴珏凄惨得多,艾青也从未过问,也从未关心,此刻听了裴珏的话,情况却大为不同了。

人类的情感,往往会随着对象而变迁,一件同样的事,但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那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会迥然而异的。

裴珏并不善于言词,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所以他说得很简短,但是很扼要,很动人。

寡言者的说话,往往都是扼要动人的。

这时候,方才存在他们之间的羞愧、尴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却是彼此之间的了解和同情。

虽然艾青并未曾将诡秘而多彩的一生说出来,但是她轻叹着说:“你别难受,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你并不笨,只要肯用心,将来武功也许比我还好,这以后慢慢再说吧。”

就是这一句话,在裴珏心中,已胜过千言万语,他对这年纪比他大了将近一倍的女子,心中此刻虽无**之念,但却有另一种难言的情感。

那几乎是一种与“母爱”相似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珏心中出现过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勿匆北来,实在是为着逃避一个极为厉害的对头,一路上马不停蹄,受尽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还要继续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眼惺忪,娇慵他说:“快睡吧。”话一出口,又不禁满面生出红霞,蓦然想起,无论如何,对方总是个男人呀。

艾青忽地一掠至门口,掩上衣襟,倏然拉开房门,门外悄然无人,就连门外那一条长长走廊的两端,此刻也渺无人迹。

有风吹动,她衣袂一飘,连忙用手拉住,脸上又不禁一红,回头去望裴珏,眼光瞬处,又蓦地一惊。

此刻裴珏也走了过来,低声道:“冷——冷大叔,你累了,还是先睡吧,我到门外站站,反正天快亮了。”

艾青低头沉思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恨声道:“原来是你们,敢情你们活得真不耐烦了。”

裴珏一惊,茫然望着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艾青也自发觉,看着他那茫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现出一丝笑容,指着门框轻声说道:“你看看这个。”

裴珏一看,也大吃一惊,原来门框上,整整齐齐地用白粉画了个星形的图形。他久居镖局,平日听人闲谈,江湖上的勾当,他也知道不少,此刻一见,便已知道这是江湖盗党做案前的预告。

这意思也就等于说:“这货色已被我们定下了,别人休来插手。”

裴珏忙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艾青微一点头,指着那星形道:“你留意看,这颗星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裴珏连忙留意一下,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多年来的抑制,虽然他已失去了自信之心,但本性却仍未消失,这正如一粒明珠,仍在椟中,未经人发现,他仍然还会发出光彩的。

此刻他一见,便道:“普通的星只有五角,但这颗星却有七个角。而且六个角较小,其中只有一角较大。”

艾青赞许地一笑,暗忖道:“这少年的观察力倒敏锐得很。”立刻轻轻拴上房门,说道:“对了、这就是江湖上声名最恶的七个人所留下的标记,哼,他们找到我,也是他们霉运到了。”

裴珏问道:“他们是谁?”

艾青道:“他们是义结兄弟七人,自称为‘北斗七煞’,平日无恶不作,武功想也不坏,别的事不说,这七煞里的老三和老七,是最好色——”说到这里,她脸又是一红。

裴珏留意地倾听着,却未察觉到她的面赤。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刚刚犹看那图形,较大的一角,是由从上往下数的第——”她突然又顿住话,向裴珏问道:“你记得第几个角较大吗?”

裴珏毫不思索答道:“正是第三个。”

艾青又一笑,暗忖道:“以他的天份,学武功怎会无成,想那龙形八掌在江湖上亦是以武功成名的人物,他在龙形八掌处耽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功如此弱呀?”

她疑念大起,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再忖道:“何况他天资之高,已属绝顶,那龙形八掌为何又一直说他笨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真相如何,她也不敢妄加臆测,暗忖道:“以后这一定要查个明白。”

裴珏见她久未说话,他究竟少年心情,好奇之心大起,道:“这图形所示,是不是就是说这来的就是七煞中的老三呢?”

艾青点首道:“正是。”她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他来了,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

裴珏道:“他留下了记号,是不是就一定会来呢?”此时他对艾青的武功,已有信心,倒希望那“北斗七煞”全来,让自己看看热闹。

他哪里知道北斗七煞,在江湖亦非易与之辈,若真的全来了,冷月仙子一人,恐怕还不好应付呢。

艾青一笑,道:“来是一定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她又叹道:“别的不说,今夜我看来觉是无法睡的了。”

低着头,微出了回神,突然看到自己穿着的只是件文士长衫,此刻下襟散开,里面的肤色如玉,她连忙一望裴珏,却见他倚着桌子,像是已经睡着了,灯光之下,望之真如女子。

她又一笑,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解衣时的情景,脸又不禁一红。

她平日孤芳独傲,等闲谁也见不着她的一笑,此刻不知怎地,心情却像是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她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事。

她悄悄站了起来,想穿上衣裳,免得等会动手时不便,哪知轻轻一动,裴珏已睁开眼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睡着。

他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已经来了?”

艾青摇了摇头,道:“你背过身去,我……”

裴珏眼珠一动,已知她的心意,忙将身子一转,双眼紧紧盯在墙上,哪知灯光反射,却又将艾青解衣时的身影映到墙上了。

此刻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内心真犹如大海翻腾,但是他终于忍住了,紧紧闭起眼睛,再也不想。

霎时,艾青已结束好了,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非常轻微,裴珏一丝也没有察觉到,艾青却面色一变。

她微一挥手,桌上的灯便倏然而灭。

她的这动作像是轻易而漫不经心地,但若不是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又怎能致此?

裴珏顿觉眼前一黑,灯光已灭,他方想出声,但瞬即想到可能是那人已经来了,连忙收住,借着窗纸中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瞬也不瞬望着窗前。

突然,他觉得身畔一阵温馨,一转头,这种温馨的气息更是强烈,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艾青已来到他身侧,低声道:“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已经快来了。”吐气如兰,嗅之醉人。

裴珏越发屏住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但不知怎地,心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艾青都听到了,悄声问道:“你怕吗?”

裴珏脸一红,他自己可知道自己心跳的原因,但是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突地,窗户无风自开,一条人影在窗口一问,略一迟疑,便摸了进来,分明是自侍身手,没有将房里的人看在眼里。

这人影身材甚高,身手也极为敏捷,落在地上,全然不顾忌,武功当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他怎么敢这样地放肆呢?

“冷月仙子”鼻孔里暗哼一声,那人影是个老江湖,就是这鼻孔里所发出的那一丝极为微小的声息,已使他有了警觉,眼光四扫,发觉房里坐着两条黑黑的人影,微微一惊。

在这种情形下,可显出人家虽然狂妄,但真遇上了事,可有精确的判断。

他微一撤手,手里似已撤下兵刃,沉声道:“房里的可是道上同源,兄弟莫西,是合字,也请亮个万儿。”

“冷月仙子”一拉裴珏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莫西又道:“朋友是何方神圣,再不开口,可别怪兄弟要不客气了。”须知他久经大敌,方才虽然贸然闯入,但那却因为将房里的人看得太过轻易。

这当然是他的疏忽之处,原来他也住在这间栈房里,方才冷月仙子艾青与裴珏投店的时候,他已望见艾青,这种人的眼光可多厉害,一眼便看出艾青是女扮男装的,他好色闻名,手下不知坏了多少个良家妇女,此刻一见艾青那种成熟而妩媚的妇人风致,虽是穿着男装,已使莫西色与魂授了。

他不敢多望,怕打草惊蛇,悄悄蹑在后面,对裴珏,倒没有望一眼,只影绰绰地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女子而已。

他色胆包天,再加上武功实有过人之处,再也料想不到他眼中的对象竟是“冷月仙子”,等不到三更,就闯入了人家的房里。

可是艾青那轻微的一哼,可使他惊觉了。

他立刻想到:“这女人虽女扮男装,说不定手下有武功也未可知。”脑海一转,对武林中几个喜欢穿男装的女子想了一遍,心中大定,因为她们的武功都不及自己,声名也不及自己高。

可是他挂万漏一,却忘了“冷月仙子”,这也是因为冷月仙子声名高,他再也估不到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是江湖中闻之色变的女煞星。

“冷月仙子”一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姑***名字。”手微扬,竟硬生生将桌子捏下一角,当做暗器使。

莫西可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么暗器,只党风声飕然,手法的惊人,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

他当下哪里还敢怠慢,疾忙一转身,身形疾侧,那暗器擦胸而过,“夺”地,击在墙上。

莫西可算是久经大敌了,见了这发暗器的手法,已经知道人家武功的深妙,竟是自己生平未睹,心中大骇,暗忖:“这人是谁?”

念头也来不及转完,双腿一顿,身形疾地从窗口窜了出去。

“冷月仙子”冷冷一笑,回头向裴珏道:“你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裴珏方自答应,眼前一花,冷月仙子已失去踪迹了。

裴珏暗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人家那样的武功?”觉得很疲倦,又觉得很饿。

尤其是“饿”,更令他难受,须知他已一日未曾进食了,但此刻夜深人静,又能到哪里找东西吃呢?

莫西身形猛然几个起落,也掠出了数丈远近,“北斗七煞”中,以他轻功最高,在武林中,三煞莫西的轻功,是颇有名气的。

是以他全力而赴,暗忖总可以逃脱人家的掌握了,他人甚机灵,见机而作,反应最快,只要稍有不对,便立刻逃走,是以虽然作恶多端,但自出道以来,却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他以为今日也是一样,虽然未曾得手,但总算也没有吃亏。

哪知背后倏地一声冷笑,笑声就像在他背后发出的,他大惊之下,连身都不敢回转去看一看,脚尖猛点,人已向左前方窜了出去。

哪知冷笑之声,连连不绝,也始终附在他身后,饶他用尽身法,那冷笑之声,仍然跟在他后面。

他魂不附体,汗珠涔涔而落,知道人家轻功高出自己甚多,猛一咬牙,身形疾转,掌中判官双笔泼开后打,情急而拼命了。

哪知他这一转身,所受到的惊骇,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原来身后空空,除了远方的屋顶,被星光的照射,微微有些白光之外,眼中所见,只是一片空荡而已,哪有人影。

他再一转身,那冷笑之声竟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背后笑了出来。

莫西双腿发软,这种惊骇,的确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

须知在这种情况下,那无异说自己的性命已悬在人家手中,只要人家高兴,将自己的脑袋摘下,也是容易得很。

莫西情急之下,却被他想出一法来,这当然也是他久经大敌,临敌经验已丰,是以在惊骇之中,仍未曾失去自救的本能。

他猛然身子往下一倒,肘、膝、肩头、脚腿,一起用力,竟在瓦面上施展出“燕青十八翻”的小巧功夫,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种功夫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全本小说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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