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规对子孙后辈一番告诫后,仅剩侍立一旁的续弦马氏,还未有只言片言,皇甫规看了一眼马氏,颤巍巍说道:“夫人出身大族,明识经典,擅于书法,乃当世才女,皇甫规能娶得夫人,此生大幸!如今我已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不忍夫人为我荒废大好年华,若是日后夫人觅得良配,自可改嫁,我绝不怪你。”
“尔等听着,夫人虽是我续弦,却也是明媒正娶入府,乃是正妻,你等须好生侍奉,旦有不敬者,家法惩治”,皇甫规瞥了一眼塌下众子孙,严声叮嘱几句,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老爷文武全才,当世虎臣,妾身能配与老爷为妻,亦是三生有幸!”马氏听完,潸然泪下,跪在榻前泣道:“妾身此生只为老爷一人之妻,决意守节,断不会改嫁。”
“夫人何苦如此”,皇甫规轻叹一声,忽闻奴仆前来禀报道:“老爷,夫人,射家两位公子前来探望,正在堂内等候。”
两位公子便是右扶风人射坚(字文固)、射援(字文雄),二人乃是同胞兄弟,父母早亡,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射家先祖本姓谢,始祖谢服担任将军出征,天子认为谢服名字不吉,就下诏改其姓为射,后代子孙均以射为姓氏。
当时,射家乃是扶风世家大族,与皇甫家乃是世交,射坚自幼聪慧过人,德行谦恭,士人多有赞誉,射坚颇有美名。射坚后被朝廷征召为黄门侍郎,其弟射援也有操守,故而皇甫规将皇甫秀倩许配于射援。
“快请”,皇甫嵩微微颔首,皇甫诚会意,吩咐一声,与皇甫嵩一道出外相迎。方至堂上,射坚、射援两兄弟紧忙上前,恭声施礼道:“拜见两位叔父。”
毕竟射坚年岁二十有五,射援才十九岁,而皇甫诚已是年近五旬,皇甫嵩亦是四十有五,二位皇甫乃是射家兄弟的叔父辈。
“二位贤侄不必多礼,且随我入后院,拜见家父”,两家早已订下婚约,即将结下姻亲之好,皇甫诚、皇甫嵩坦然受礼,引着二人见过皇甫规。
当夜,皇甫规因病去世,终年七十一岁,纵观皇甫规一生,大半生在为汉廷镇守边疆,安抚羌人,功劳卓著,而后又辞官归乡,于凉州开设学馆,以《诗》、《易》教授门徒千余人,尤其是他提出的“百姓是水,君主是船”这一理念,极具警世意义。
皇甫规虽在朝堂不得志,却在西凉及北疆等地威名远播,皇甫家也因皇甫规之名,享誉关西。皇甫规葬礼之上,前来吊唁者不下两千人,关西世家大族纷纷前往祭奠,有安定梁氏、右扶风马氏、陇西赵氏、北地傅氏等各地名门望族。此外,羌人诸部闻知皇甫规死讯,思及皇甫规恩情,争相奔往安定祭奠,然而前来吊唁者中,儒家名士却是少之又少,多为行伍之人。
葬礼之上,正当宾客哀伤之际,忽闻仆人禀报,张奂前来吊唁,顿时引得众宾客轩然大波,纷纷奔往府门外,恭迎张奂。
“张中郎”
张奂方踏入府中,便有宾客争相上前打辑做躬,张奂一一回礼,这样的称呼早就习以为常。行至灵堂,张奂望着皇甫规灵位,往日种种窜上心头,想起当年与皇甫规志同道合,自命为虎臣,见夷族作乱,朝廷无力平叛,二人果断弃文从武,合力镇抚边疆;而后皇甫规的爱才惜才,荐贤委位,张奂才得以任职度辽将军,立下大功,一展抱负。
张奂愣了半晌,忽而扶着皇甫规的灵柩前恸哭流涕,含泪泣道:“威明兄,你我当年情如手足,同心协力,安定羌变,共卫边疆,那时何等的意气风发!何其酣畅痛快!”
“如今北虏肆掠边疆,西凉隐患尚在,你若去了,大汉又失一擎天之柱”,张奂哭得稀里哗啦,伤痛万分,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哭泣。
张奂这一哭,皇甫一家随即也是痛哭起来,众宾客左顾右盼,索性嚎啕大哭,府中顿时哭成一片,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是年,二十岁的曹操业已加冠,取字孟德,不再是昔日那个放鹰牵狗、放荡游乐的少年,变得越发沉稳起来。随着曹操不断与士人交好,才华逐渐显露,也算是小有名气,心中对出仕为官的渴望渐而强烈。
汉朝以察举制选拔官吏,由地方郡、国向中央推选人才,所察举科目种类繁多,大致分为岁科(常科)与特科两大类,岁科优于特科。岁科有孝廉、茂才(秀才)、察廉(廉吏)、光禄四行,以孝廉为主;特科为专门科类,以贤良方正为主。
孝廉是最重要的选拔科目,也是出仕为官的最主要途经,朝臣列卿大多出自孝廉。其次便是茂才,茂才者取意‘美才之人,本名秀才,因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为茂才。
孝廉与茂才亦有不同,孝廉为郡举,茂材则为州举,故而茂才的数目远少于孝廉。察举孝廉郡国级以上官员则可,而茂才举荐者多为州级以上官员,如刺史、王公将军、光禄大夫、司隶校尉,这也是当时李膺如此受推崇的原因之一。
士人被举荐之后,茂才比孝廉任用重,孝廉多数仅拜为郎官之职,俸禄三百石;而茂才大多数出任县官一级,实权官员。
其父曹嵩见此,当即托好友司马防举荐曹操为孝廉,然而曹操却是百般不愿,寻到曹节,诉苦道:“曾祖父,阿瞒已成年加冠,早有意出仕,只是阿瞒不愿借助外力,劳烦曾祖父、祖父及父亲,还请让阿瞒自行做主。”
“哼!小儿之见,可笑至极”,曹节喝斥一声,不悦问道:“你可知孝廉为何物?”
曹操回道:“孝廉之意为‘孝顺亲长、廉能正直’,乃武帝所设察举科目之一,被察举为孝廉者,便可出仕做官。”
“你既知晓,何必再问!”曹节知晓曹操过于特立独行,不满家中安排,不由好气道:“选为孝廉,即是取得出仕资格,在天下读书人眼中,孝廉珍稀至极,是士人梦寐以求之物,多少人苦熬数十载,才得以举荐孝廉;而你不过是弱冠之年,得此殊荣,羡煞旁人,却不知珍惜,真是糊涂!”
也确如曹节所言,东汉后期,察举多为世家大族所垄断,相互吹捧,弄虚作假,以致考核松弛,察举不实,孝廉、茂才中有不少无才无德之人,民间寒士难有出头之日,纷纷怨忿不已,以歌谣讥讽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曹节瞥见曹操一脸不情愿,摇头苦笑道:“莫非你愿意在等个十数年,再出仕为官?到那时,袁绍、袁术等人,只怕皆已位列三公九卿,而你不过一小小郎官,情何以堪!”
“不错,袁绍之所以有今日,皆是倚仗袁家声名,我可不能输与他”,曹操听着袁绍二字,顿时一肚子气,自己诚心与袁绍相交,奈何袁绍总是对自己摆出一副倨傲之态,想起袁绍眼中的轻鄙不屑,曹操一直坚信自己不输与袁绍,猛一咬牙,点头回道。
“嗯!二十岁被选为孝廉,于同龄人中,自是出类拔萃,皆是家中长辈所做安排,对你日后仕途大为有利”,曹节语重心长道:“阿瞒,你尚且年轻,涉世未深,能者当化外力为己力,你今后借助家族之处甚多,日后你自会明白。”
曹操恭声应是,然而心中急切不已,自己方才加冠,虽然年轻,也有着满腔抱负,早已等不及,只望通过仕途一展才华,不由问道:“曾祖父,我虽有孝廉在身,可出仕为官,想必择日便要入郎署为郎官,不知郎官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当时,孝廉举至朝廷后,并不立即授以实职,而是入郎署为郎官,大多侍从三公九卿等主官,承担宫廷宿卫,熟悉朝廷行政事务,也随时供帝王顾问差遣。期间,朝廷会对郎官才能进行考察,然后经选拔,据考核结果,授与大小不一的官职,如地方的县令、长、相,甚至是中央官职,时人视为出仕的重要途径。
东汉郎官亦称山郎,员额不定,最多时达五千人,有侍郎、议郎、尚书郎等,而东汉以尚书台为政务中枢,郎官大多聚于尚书台,听令行事。
“呵呵”,曹节笑了笑,说道:“阿瞒心中所思,曾祖父怎能不知晓,不必过于急切,暂且入郎署,好生修习政事,锻炼才干,日后必会成全于你。”
“额”,曹操一瞧曹节满脸笑意,不禁哑然失笑,回道:“曾祖父所言甚是,阿瞒定不负曾祖父厚望,成就一番功业,让世人皆知我曹家威名。”
“阿瞒有此壮志,我心甚慰,明日曾祖父就安排你为郎官,于太尉陈耽官属任职”,曹节点点头,赞赏一声,转而问道:“阿瞒,太尉陈耽虽与曾祖父不和,然此人确有才略,太尉府负责全国兵事,你可从中多加磨砺,只是。”
曹操见曹节略显犹豫,心领神会,洒然笑道:“曾祖父宽心,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陈耽与曾祖父多有不和,定会对阿瞒有所不喜,不论陈耽如何为难于我,我当加以隐忍,好生磨砺自己。”
“如此便好,你且下去早些歇息,明日直接入尚书台,寻尚书令廉忠,他自会为你安排妥当”,曹节说完,便挥挥手,曹操徐徐退下。
次日,曹操满怀憧憬,来到尚书台,放眼望去,屋中人头攒动,穿行不息,大多是三四十岁者,甚至还有五六十岁者,胡须长坠,惟有曹操一人方才加冠,浅须在面。
曹操四目打量半晌,知晓屋中之人,皆年长与自己,属自己最为年轻,不敢有所狂慢,见人就恭声问好。众人一瞧曹操年轻,且姿貌短小,黑矮不雅,不由面露轻傲之色,不予理会。
“哼”,曹操好声问候,换来一屋人的冷脸,顿时恼怒,掏出怀中书信,径直朝着门吏朗声道:“我乃曹操,有幸得司马大人举荐,添为孝廉,今日前来受任郎官一职,还请将此书信交予廉大人。”
众人闻言,讶然不已,自己费心费力十余年,甚至数十年,才得以举荐为孝廉,这曹操这般年轻,竟能得朝臣举荐,还有书信通报,可见必是世家权贵子弟,来头不小。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甚至有人上前向曹操施礼问好,形势骤转。
曹操笑着回应,这才知晓孝廉对于自己来说,轻而易举,而对于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却是珍稀至极,难怪适才这些人如此傲然自得,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态。
廉忠闻讯,亲自出外相迎,将曹操请到内堂,更是引得众人羡慕不已。待上过茶水,廉忠见曹操侍立一旁,赶忙笑道:“曹公子,快请就坐。”
“大人不必如此,曹操今日前来应征,受任郎中之职,一切敬听上官指示”,曹操客气几句,终是不肯就坐,廉忠不由暗暗赞道:“人言曹操放荡纨绔,今日一见,知礼守节,言谈大方,又有曹节为倚仗,日后必有一番成就。”
“曹公子,依照朝廷典制,除议郎外,其余郎官均须执戟宿卫殿门,轮番当值”,廉忠看完曹节书信,心知执戟宿卫颇为辛苦,是郎官必经之事,尴尬笑道:“曹公书信中虽有明言,让本官安排你侍从太尉陈耽,然执戟宿卫却是惯例,还请曹公子担待!”
“大人放心,曹操既受命郎中,自当恪尽职守,为国效力”,曹操拱手应声,心中思及尚书台属吏郎官前后不一,暗道:曾祖父所言不错,功名利禄无人不求,士人虽已高节自居,却也在爵位俸禄面前,变得摇尾乞怜,不值一提。
一番言谈,廉忠将诸事交待妥当,曹操便告辞而去,直奔太尉陈耽府衙,向陈耽报到。曹操进至府衙,将一干文书交予吏卒通报,哪知等了许久,也不闻陈耽召见。
衙门外,曹操默默静立,岿然不动,经过的郎官、属吏们不时瞅瞅曹操,轻笑不已,曹操面无表情,内心早就愤慨万分。
直到晌午用饭之时,曹操闻着阵阵饭香飘过,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皮,强压火气,苦苦等候陈耽召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