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春三月,东羌自败逃汉阳郡灵武山谷后,各部落分散而居,四处收揽族人,实力有所恢复,可战之士近两万,然灵武山谷为段颎团团围困,粮道断绝,羌人粮草不济,越发恐慌。
段颎去岁就已上书朝廷,呈奏灵帝,欲一举铲除东羌,怎奈朝中生有内变,外戚与阉宦私相恶斗,后窦武、陈蕃被诛杀,纷争不休,朝廷无暇顾及边疆战事,一拖再拖。段颎未得诏令,不敢轻易出击,只得再度上奏朝廷,请命出战,却依旧未见回复,心中自是懊恼异常。
而灵帝自接到奏章,满心兴奋不已,憧憬着段颎一举扫平羌患,迎来安定繁荣。灵帝当即带着满腔抱负,召集群臣商议进剿东羌之事,朝臣却多持恩抚招降之策,灵帝只得听从,经曹节举荐,遣冯芳之弟冯禅为使者,前往汉阳劝降东羌。
冯禅虽无甚才干,却颇为圆滑,其兄冯芳又是曹节之婿,素来为朝中士大夫所不齿。却说冯禅一路颠簸,赶至段颎营中,段颎亲自出帐相迎,恭敬有加,冯禅不由对段颎心生好感。
酒宴过后,段颎留下冯禅,屏退左右,取出一箱财物赠予冯禅,笑道:“上使一路舟车劳顿,怎奈西凉贫瘠,区区薄礼,还请勿怪。”
“下官奉天子诏令,前来抚慰汉阳散羌,多有叨扰之处,今寸功未立,若收下将军重礼,心中难安”,冯禅心道段颎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不敢轻易收受财物,几番推辞。而段颎执意赠金,冯禅见段颎不肯说出所求,坚辞不受:“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将军好意,我自心领,还请收回。”
段颎思虑片刻,见冯禅不肯就范,尴尬笑道:“实不相瞒,今日段颎却有所求,还请上使相助。”
“将军不妨言之,若是下官力所能及之处,定竭力相助”,冯禅不知段颎有何诉求,不敢将话说尽。
段颎不由叹道:“羌人狡诈凶暴,反复无常,去岁本欲进兵一举剿灭羌种,不料朝中突生变故,几番上言进剿,皆无答复,以致东羌得以喘息,实力稍有增长,平羌之事已刻不容缓。”
冯禅点头道:“将军所言不错,朝廷亦知羌事不可再迟延,故而令下官前来劝降汉阳散羌,免去刀兵之灾,安定西疆。”
“招抚之策,万不可取”,段颎对羌事早有思量,极不赞同抚慰羌人,向冯禅解释道:“如今春令方交,正是春耕之时,百姓俱劳作于田野,家中余粮早已散播田地之中,而郡县府库空乏至极,凉州各地粮食短缺;纵然羌人暂时归降,待其逃出灵武山谷,回归故地,却无粮可食,而郡县亦是无粮救济,东羌必定复为盗贼,再生祸乱,搅乱百姓春耕;若是百姓秋后无粮可收,凉州势必饿殍遍野,群情激愤,叛乱四起,到时朝廷何以安抚?”
冯禅一直闷头不作声,静听段颎之言,心中却是不住盘算着,忽而笑问道:“依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我军围困羌人已久,而今羌人粮草匮乏,士气大跌,正宜乘虚进兵,一鼓荡平羌贼,永除后患”,段颎说罢,又朝冯禅拱手诉求道:“本将只求上使暂且安居营中,一应供给,早已安排妥当。”
冯禅心中咯噔一声,原来段颎早已有此打算,若是今日不顺应他,恐为其所害,便忧声道:“非是下官不愿相助,只是朝廷诏令劝降羌人,若是违背朝廷旨意,恐将军难以向朝廷复命。”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廷一味宽纵羌贼,以致西凉难得安宁,而今良机就在眼前,失不再来,本将决意剿灭东羌,以免羌人日后再度为祸,功败垂成”,段颎屡次上书,朝廷皆搁置不报,不觉对朝廷失望透顶,决心违背朝廷旨意,率军剿杀羌人余孽。
“唉!将军执意如此,下官多劝无益”,冯禅知晓段颎决心已下,也不再劝阻,反而拱手道:“倒是下官有一事,还望将军通融一二。”
“上使有何需要,尽可道来,段颎竭力而为,必让上使满意”,段颎见冯禅并未拒绝,满心欢喜。
“多谢将军”,冯禅虽未婉拒段颎所请,却深知此次段颎若败,朝廷定要追究段颎违诏之罪,自己可不能牵连其中,引来祸事。冯禅故作为难道:“朝廷令我前来劝降,若是无功而返,朝廷士大夫定要弹劾我失职之罪,这可如何是好?”
段颎以为冯禅是要分功,摆手笑道:“区区小事,不足忧虑,待本将平定东羌,军中俘虏之数,便是上使功劳之数,尽可宽心。”
“如此甚好,下官自去帐中歇息便是”,冯禅这才放心,想起段颎送给自己的两名美姬,心中急不可耐,收下段颎财物,匆匆外帐中而去。
段颎瞧见冯禅作态,不由冷哼一声,对帐外卫士唤道:“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前来帐中议事。”
此时,已是四月天,天气不冷不热,颇为宜人,汉阳山谷中草木更为繁茂,放眼瞧去,处处洋溢着勃勃生机。然而仔细一瞧,却见树林草丛、山间小道中,遍布旌旗铠甲,隐约间不由感到阵阵杀气。
段颎将冯禅安置营中之后,亲率大军三万,进入莽莽山区谷地,径直往凡亭山挺进,围剿东羌。段颎正高坐马上,满面焦急之色,紧紧握着手中马鞭,忽而见段训疾驰而来,面色稍安,握着马鞭的手也为之一松。段训驰至段颎身前,下马拱手一拜,喘着粗气道:“父亲,果不出你所料,羌人狂妄无知,聚兵二万,正驻守凡亭山,欲作垂死挣扎,距此不过四五十里。”
“呵呵”,段颎闻报,抚须自得,对左右笑道:“羌贼驻扎凡亭山周边,看似欲据守险要,实则想要突出灵武谷地,向北逃归故地,本将岂会让其等得逞。”
段颎思虑片刻,又下马细观地图,当即唤来诸将,正色道:“如今羌贼主力正驻守凡亭山,此次定要将东羌剿灭,尔等不可有所懈怠,否则军法从事。”
众将纷纷称是,段颎环视军中诸将,突然唤道:“骑司马田晏、假司马夏育何在?”
田晏,夏育二人当即出列,拱手一礼,段颎吩咐道:“令你二人领四千军马为先锋,日夜疾行,出其不意,抢占凡亭山高处;而后可居高临下,据山而守,牢牢牵制住羌贼,使其不敢擅动,待我大军赶到,合力击破羌贼。”
“末将领命”,二人当即领命退下,前往营中点兵,不料夏育去而复返,向段颎拜求道:“将军,前番千余湟中羌人归降,末将素闻河湟羌人最为彪悍,吃苦耐劳,而这湟中羌人于河湟诸羌中最为悍勇,且长于山地作战,人人以战死为荣,若是此去带上湟中羌人,必然事半功倍,还请将军恩准。”
段颎沉吟片刻,知晓田晏、夏育此行,多有艰险,若是攻占凡亭山,如同扎入羌人心中的一颗铁钉,必要遭受羌人拼死反攻,免不得一番血战。段颎未免二人有失,点头道:“本将允准此事,不过你二人此去,事关全军安危,只可胜,不许败。”
“将军尽可宽心,若是此战不胜,夏育甘受军法”,夏育亦是深知段颎此次若败,加上违诏之罪,朝廷问责治罪,绝非罢官这般简单,定然性命难保,当即拱手领命,出帐而去。
段颎又是对韩同、边章二人令道:“令你二人领军五千,疾驰西县,据城而守,阻止羌贼先南逃窜,只需固守西县,便是大功一件。”
“末将领命”,韩同、边章相视一眼,苦笑一声,出列拱手领命,出帐点兵去了。
待众将一一领命而去,帐中仅剩段训、张就、阎忠三人,阎忠不由担忧道:“将军,田、夏二位司马虽作战勇猛,然羌人有众两万,孤军直插羌人腹地,恐大军未至,二人已为羌人所害。”
“哈哈,毋须担忧,我料二人此去,必可再立大功”,段颎不仅不担忧,反而笑道:“田晏、夏育随我征战羌人已久,广有功劳,昔日罗亭大战羌贼八部,二人拼死血战,以少胜多,杀得羌人丢盔弃甲,便是本将亦是惊叹连连,今日不过两万败军,何以言勇!何足为惧!”
却说羌人得知大军入山,欲一举屠灭羌种,一众羌王、羌帅又是惊惧,又是愤恨。是夜,羌营大帐中,众羌酋集聚于此,纷纷沉默不语,针声可闻,帐中一片静悄悄,今夜显得格外昏暗。
沈氐羌王沈托罗见众人纷纷闭口不言,心中恼恨,愤愤然道:“段颎大军逼迫甚急,距此不过四五十里,情势危急,诸位可有良策?”
先零羌王零混不敢再战,言道:“我军屡战屡败,士气低迷,实难与段颎相抗衡,倒不如与先前一般,先假意归降,虚以为蛇,待实力恢复之后,再图大计。”
“零混大王,言之有理”,当阗羌王唐犯出言附和,却又疑惑道:“先前我等与汉军交战,旦有不利,汉廷即派使臣前来招抚,何故此次汉使至今未至?”
“莫非汉廷早已洞悉我等用心,此次欲将我等斩尽杀绝?”虔人羌王千敦亦是疑惑道。
句就种羌王滇吾为人刚烈,对汉廷不满已久,见有人言降,怒气横生,沉声道:“既然汉廷不再招降,段颎早有剪除东羌之心,应当拼死一战,尚不损我羌人血气。”
“李大王,你以为如何?”滇吾说完,又瞥向旁坐的钟羌新任羌王李破锤,知晓其父且良为汉军所杀,李破锤心中必然愤恨,故而出声问道。
李破锤恨声道:“汉羌仇怨已然不可磨灭,惟有死战耳!我军尚有可战之兵两万,可移营至凡亭山上,据险而守,与汉军决一雌雄。”
“不可”,零混打断李破锤,反问道:“若是全军屯驻于凡亭山,段颎势必以大军围困,虽可固守,却也身陷重围,进不可进,退无可退,岂非困守凡亭山?”
沈托罗随后忧声道:“我军粮草不济,若是段颎全力相攻,倒也可拼死一搏,惟恐段颎围而不攻,时日一久,粮草断绝,军心尽丧,便只能任人宰割,此举有失妥当,决不可如此。”
“莫非只能在此坐以待毙?”滇吾见众人这也不可,那也不行,争论不休,战和不一,气恼异常。
此时业已天明,正待众人犹豫未决之时,忽闻帐外卫士来报:“报!汉军犹如天降,趁夜偷袭,已攻占凡亭山主峰。”
“什么”,沈托罗惊呼一声,其他诸人顿时直冒冷汗,滇吾一把扯住卫士,喝问道:“汉军尚在四十里之外,怎能攻占凡亭山制高处?”
“这,这,小人看得确是汉军旗帜,好似田晏、夏育二人领兵”,卫士被滇吾一抓,惊恐不安,忐忑回道。
零混劝住滇吾,又遣精干细作前去查探,才知田晏、夏育轻骑疾行,连夜抢占凡亭山主峰。诸人大感不妙,凡亭山主峰一旦为汉军占据,则整个羌人营中虚实俯首可见,一举一动皆为汉军所制。
“汉军攻占凡亭山主峰,于我军大为不利,此事不必多言,诸位心中自是清楚,为今之计,只有拼死夺回主峰制高处,或可转危为安”,沈托罗对田晏、夏育早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二人剥皮拆骨,以泄心头之恨。
晌午时分,艳阳高照,虽是初夏节气,山中却也有几分炎热。凡亭山主峰之上,田晏望着山下羌人密布,个个面带惧色,心知羌人即将拼死夺山,免不得一场血战,不由瞥了身后巨石上夏育一眼。
“尔等本为降卒,若非段将军刀下留情,你等早已身首异处,而今段将军仁厚,只要今日战胜,你等妻儿老小自会无罪释放,若是有立功者,必定厚加赏赐”,夏育冷眼横扫石下湟中羌人,用羌人语言激励威吓一番,众人纷纷垂首不语,不敢抬眼对视。
田晏深知羌人之中,以河湟羌人最为强悍,河湟羌人自小悍勇斗狠,喜爱生事,却也生性顽强,不惧苦难,便是女子生产,亦不避风雨。正因此点,汉羌几十年相争,河湟羌人皆是先锋之军,朝廷才不惜代价招降河湟羌人。故而,段颎将河湟羌人纳入麾下,夏育出征请求河湟羌随征,便是欲以河湟羌人为前队,以夷制夷,减少汉军伤亡。
而此刻,滇吾亦是立马阵前,对兵士高喝道:“汉军残暴不仁,视我等羌人如蝼蚁,一路追杀至此,意在亡我羌种,杀戮我族人无数,我等受尽颠沛流离之苦,亲人为汉军屠宰,牧场为汉军所毁,何其苦楚?何其心酸?莫非你等甘愿忍受?”
羌人屡战屡败,士气大丧,众人听闻段颎杀来,本来心惧万分。经滇吾如此一说,众人想起昔日的亲朋、肥壮的牛羊,如今已是过眼云烟,面上不再有惧色,取而代之的是愤恨,眼中怒火丛烧,血红一片。
“誓死血战,屠尽汉狗”,滇吾手举长刀,高呼一声,李破锤、沈托罗等人随之大喊,士卒纷纷举刀长啸,一时间山下羌人嘶吼声一片。
随后,羌人缓缓而进,至汉军营寨五里处,突然止住脚步,纷纷以羊血涂抹脸部,颇为凶神恶煞,看得令人心悸。
滇吾忽而打马至汉军营前,面露凶光,望着汉军营寨前的河湟羌人,甚是恼怒,再瞥见河湟羌身后的汉军,更是气极。滇吾却未瞥见夏育、田晏二人,便手握长刀,对着汉军营前怒吼道:“夏育、田晏二贼何在?”
“夏育、田晏二贼何在?”
滇吾接连喝问数声,不见有人答话,心中更是对田晏、夏育恨之入骨,转而对河湟羌人吼道:“你等乃我同族,而今却惧怕汉军残暴,助纣为虐,屠杀同族兄弟,何以心安?”
湟中羌人漠然不语,他们早已习惯这等辱骂,心中虽有不愿,然妻儿老小皆在段颎手中,惟有拼死力战,保住家小。况且羌人素来生活困苦,若能立功受赏,亦可改善家中生活。
夏育、田晏早已知晓滇吾前来骂阵,不过二人却丝毫不在意,只传令军士饱餐一顿,每人再发给一顿口粮,将营中粮草用尽。
“哈哈,想必滇吾已骂的口干舌燥,若是知晓我二人正安坐营中,饮酒吃肉,只怕气昏过去”,夏育边吃边喝,对着田晏大笑道。
田晏突然起身,走至帐外,只觉炎热又加重几分,赶紧拉起夏育,说道:“炎隆,此时山中暑气升起,我军将士皆吃足喝饱,敌军却是尚未进食,有所疲乏,正可出战。”
“不错,鹏伟所言极是,本应如此”,夏育抄起架山钢枪,随着田晏一同出帐,来到营门前。
“可恼,可恨”,滇吾骂了半晌,毫无回应,这也就罢了,汉军竟然自顾自的饮水用饭,好似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转眼瞥见田晏、夏育,不由再度怒骂。汉军士卒方喝完水,闻听骂声,面面相觑,小声嘀咕,河湟羌人闻若未闻,自顾自的擦拭长刀、尖矛。
夏育、田晏并未动怒,二人相视一笑,田晏反而讥笑道:“我等皆是大汉子民,不懂羌人言语,烦请以汉话再述一遍,待我细细听来。”
“今日一战,不决生死,誓不罢休”,滇吾气的额头青筋直起,恶狠狠说完,便打马回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