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旒芙宫内到处飘荡着药草的味道,明明那么明亮的烛光因为太多的人穿梭来往而飘忽不定,让那些被投射在地面的人影黯淡鬼魅得像是幽灵。
从软烟罗纱帐后面透出柔和的烛光,映在夜宴的面上,却是苍白的。她还在昏迷着,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长长的睫毛极不安稳地颤抖着,宛若受了惊的蝶羽在无声地翩跹。
锦瓯乌黑的发亦是被冷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苍白的前额上,他紧抿着双唇,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在竭力对抗某种恐怖强大的力量。
“醒过来,好吗?醒过来。你知道朕只有你……一直以来朕只有你,只有你肯对朕笑,只有你肯拥抱朕,只有你,只有你……”
看着在昏迷的女子,小心地伸出手,他压抑着哀伤的情绪,为她轻轻掖好被角,而后修长的指试探着她额上的温度,感觉着手指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像是着火似的滚烫,一种远比痛苦还要绝望的痛尖锐地在他的体内蔓延。
亲自拿起宫人递过的从冰盆里面拧出的布巾,冷敷在高温的额头。
手指滑过她的眼睛时,锦瓯默然地停了一会。
短短的时间内,她憔悴了许多,睫毛下有着印着一圈暗青的痕迹,原本她那是一双美丽得像是刚刚被水晕开的烟墨的眼,淡然得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她很冷淡,但是只有在这双眼睛里,他才会感受到自己还是一个人,活着的人,会被平等地对待。只要被她凝视,只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就觉一股暖意蔓延心间。
可是,也许……这双眼睛将再也无法睁开看……
“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有朕在,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像是在念诵着什么经文似的,他绝望地倾诉着,咬紧了嘴唇,把自己没有权力说出的爱毫不在乎地吐出:”因为,朕是这么的爱你,这世上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比朕还要爱你啊……”
虽然已经服了解毒的丸药,但她的呼吸依旧愈渐微弱,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不时的几声低低的咳嗽,微弱起伏的胸膛,才可以看出一点点生命迹象。迟疑着把白晰的指头按在她的腕上,再一次感觉着下面微弱的生命搏动。
他俯下身轻轻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一次,他只用嘴唇轻轻碰触了她的手指,没有疯狂的占有,没有炙烧的欲望,仅仅只是依赖的眷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时经常做的那样。
“你想见他吗?朕知道,你想见他。可是不论醒不醒来,你都不会再见到他,因为朕不允许。你可以不爱朕,你可以算计朕,甚至你可以杀了朕,但是朕绝对不许你爱别人,即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朕的身边,朕的怀里。”冰冷的手指拨开她贴服在额头的零乱发丝,轻轻抹去了她额际流出的汗珠,他忽然笑了:“所以,夜宴,即便你不醒来也没有关系,因为朕得到了你……但是,你要是死了,朕就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想跟他死同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看如何?”
黑暗中,他把眼睛静静埋在她的手掌中。与口气截然相反的,锦瓯颤抖着十指紧紧交缠着她的手指,紧紧的,用力到让手中细弱的手掌都泛起了青白。
深夜时分,驸马府的书房灯火依旧通明。
谢流岚坐在椅上,手中紧握着何冬交给他的这份夜氏西南官员的名册。
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他也不曾觉察,只觉得双眼发涩,起身轻轻打开了扇子,那风却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
名册中间夹有一张便笺,天青色的笺上,字迹婀娜婉转。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夏夜本是炎热,外间的侍女见他起了身,便进来善解人意地为房内的熏笼里添上了龙脑香,不一会冰片那缕冰凉一丝丝渗了出来,可是身上的暑意解了,胸中的烦乱依然不减。
他站在窗前良久,想了又想,他记得她幽怨而又忧伤的眼,她寂寞受伤的神情。
他负她,负她良多,可是她依旧如此地信他。
然后他又想起了几天之前面圣的情形。
那日他奉昭进入太极殿的侧殿,黎帝锦瓯坐在御座之上明衣金冠,黑发黑眸,如梅如菊的容颜,已经充满了威风凌厉,一统天下的气势。
谢流岚心中暗叹着,恭谨地站在他的面前。
锦瓯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便细细打量起他来。
“流岚,这次我派你去灵州之前,朕要问你一句,你可知道为什么夜氏可以这么多年长盛不衰?”
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可又好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夜氏原本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史上三朝状元,而灵州是因商而甲天下之富,灵州和夜氏威压王侯的权利之间一直就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谢流岚沉思了片刻,才答道:“是因为灵州吗?”
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锦瓯报以温和尔雅的一笑。
微笑的刹那,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影响重叠了起来。
……当他微笑的时候,他似乎又见到了当日金陵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谢流岚的呼吸慢慢地出现了一些絮乱。似乎察觉了他微妙的心情,锦瓯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语气却冷肃了起来。
“先皇灵前,朕见到了夜氏的力量,朕不希望像先皇一样,一辈子被夜氏紧紧地缠住,落得最后心殚力竭而亡的下场。流岚,朕信得过你,灵州是夜氏的根基,你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他信他,他对自己先有救命,后有知遇之恩,他是自己的君主,他的天,这一生有了他这样的信任,就是死也知足了。
“是,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达成皇上的心愿。”
他俯身下跪,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那张便笺。
最终他迈步来到烛火之前,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吞噬,天青色的笺,那刻满浓情的字句,那昔日的誓言,一寸一寸,终于尽数化为灰烬。
他这一生必须有所抉择,而他已经选择了负她,他已经没有退路。
窗外,湖风阵阵,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那蝉鸣之声若断若续,天色已经发亮,天边渐渐地出现了一抹暗金。
“来人,备轿进宫。”
他必须把这个名册亲自送到他的手中。
戴好五梁冠,刚刚步入大厅的他,就碰见了捧着圣旨的青衣的宫人。
“谢流岚听旨。”
“臣,谢流岚接旨。”
“着谢流岚即刻启程前往灵州,不得有误。”
“谢主龙恩。”
他心中一惊,但面上仍旧勉力维持着波澜不惊,三拜九叩之后,朝着宫人低声问道:“公公,可否允许下官再见陛下一面?”
“谢大人,皇上有旨,命您即刻启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而且长公主遇刺,皇上已经慌了心神,奴才看您还是不见为妙。”
宫人俯身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去,留他愣愣地站在了那里,许久方才痛楚地笑了出来。
她受伤了,她受伤了……这样的消息让他彻底地无措。
他很想现在就直奔皇宫,见她一面,可是他必须即刻启程……
这名册终是无法交到君王的手中,他和她也必须分离,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别无选择之下,他在禁军侍卫的护送下,上了南下的马车。
红烛泪燃尽,天光渐渐放明,朝阳那薄薄金黄似的光芒,清澈透过雕花的窗,细绒似地洒进了宫内。那明媚的阳光,为一切都渡上淡金的边框。
夜宴缓缓张开双眸,看到的就是这满室朦胧的金色,即使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依旧让她几乎睁不开美丽的眼睛。
她出神地望着,突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却让她不由蜷起身子,试图把那令人窒息的咳嗽压回喉咙里去,她的手想捂住嘴,却发现那胳膊已虚弱得无力抬起。
她记得,她遇袭受伤,中了毒镖,以后的记忆却渐渐的模糊。
软烟罗的纱帐被掀开,只见锦瓯睁着眼睛似惊似喜直直地望着她,仿佛丢了魂魄。悄无声息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额头,安心的热度从那指间传递给她,然后他缓缓俯下身子,他的手顺着夜宴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贴在他有些憔悴的脸上,轻轻的,爱惜的摩挲着。
忽然,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得不容拒绝的手臂小心地绕过她的伤处,环绕上了她的身体。有些任性,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人窒息的怀抱,让夜宴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心口中竟然搏动着发抖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