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朱红大轿,架在八位头戴狰狞傩面,同样一身猩红的轿夫肩上,就像一条顺流而下的红色快船,迅速追着前面飞驰的那道红影冉冉而去,很快就投入莽莽雪原中不见。
三家村村口,仔细打扫过积雪的道路两旁,跪满了村里所有能活动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幼,黑鸦鸦一群人全都齐刷刷的跪在那里,脸上流露的,全是有些肃穆了的虔诚。
村长王半仙就跪在这些人的前面,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张家的族长和赵中平的二叔。而赵中平二叔背后,紧跟着跪在那里不停叩首恭送师公的,却正是以前从不曾对这类活动感过一点兴趣的赵中平。
此时,他脸上的虔诚要比身后大多数人脸上的神情还要恭顺许多,跪伏如羊的姿势中,更是处处流露着一种非常认真的凝重。叩头时的动作也是一丝不苟,规范的很是让人心折。
唯一和身前身后的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脸色。
即便是在清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他那张原本黝黑的脸上,每一层的褶皱之中,流露出的也是一片死灰般的苍白,看不到任何的血色和生气,就连那双看似凝重的双眸深处,真正流淌的也是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和空洞。
方羽远远的站在他们身后的广场上,负手而立于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下。
目送着那一行红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远山的皑皑白雪间,方羽的神情之间也没有了之前分手时的那多生动。
“方,方先生,师公他们走了,你看是不是回我屋里去喝茶歇着?山口那里我已经派人去专门守着了,等那些和尚一现身就会有人回报,你看?”
有些踌躇的,带着满脸谦卑的笑容,王半仙在赤眉他们去远之后,抖抖索索的爬起身挪到了方羽的面前。
自清晨亲眼目睹师公陪着方羽从外面回来,还有师公在言行举止之间对方羽的那份尊敬后,面前这个年轻人在王半仙的心目中已经被抬到了最高的程度。
对于这个程度的贵客,在侍奉师公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经历中,王半仙已经有了相当执着的标准。这标准说来也很简单,那就只是一句话,一切以贵客的意志为准绳……
“不了,多谢村长。我还是去赵大叔那里等吧,我行囊都在那边。”方羽淡淡一笑,想都没有多想便拒绝了他的邀请。
“那行,那行。我就在家里,有什么事你叫招呼一声,我随时候命。中平,中平!还不快过来,快请方先生去你家里歇着,可要好生伺候着,回头我马上就让人送茶饭过去……”
“多谢费心,不用了。我很喜欢赵大叔做的杂面搅团,赵大叔,不会太累着你吧?”
“啊,什么?不会,当然不会……”
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点了名的赵中平此时却浑身陡然一震,紧接着目光中先是涌起了一片茫然和慌乱,然后便泛起了浓浓的懊恼和悔意。而他脸上,此刻也像是开了个杂货铺似的,时红时白不停的变幻着颜色,煞是丰富。
但是此刻,站在他身边的王半仙脸上,却只有一份讪讪的尴尬和略略的羡慕及焦灼:“中平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头前带路?”催完赵中平,他又扭过头来,脸上却只洋溢着一片灿烂:“方先生,这边请!”
方羽淡淡一笑,算是回应了他的殷勤,不过他清亮淡定的目光却依然不曾从赵中平身上稍离。
赵忠平的脸色在方羽目光的注视下,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深出了一口气后,定格成了由衷的惊喜和释然后的轻松。
“方先生,我是不是很没用?”
一进院门,返身关上院门隔断了身后的那些视线,赵中平老脸上的笑意和轻松又换成了黯然的愧意和淡淡的茫然。
“是方小哥或是方羽,而不是什么方先生。”
方羽淡定的话语中那份坚持,让赵中平微颤的声音更加的低哑了几分,不过他同样也在不屈不挠的坚持着,“好吧,方羽!我是不是很没用?”
“当然不是。实际上,这世间的普通人里,没几个能像你一样,可以在那么强悍的术法面前坚持那么长的时间,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都未必能坚持你那么久的时间。要不然,我现在也不会选择再回来你这里。
赵大叔,之前你自己不也说过么?这世间,总有些咱们不能抗拒的东西,现在这样,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说你没用,别想太多了。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我知道昨晚你根本就没好好休息……“
说着话,方羽便想伸手帮他。
“小哥不要!”
已经在方羽的手掌下睡过一次的赵中平猛地往后一退,高声叫了起来。
这倒把方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举起来的手只好顺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脑勺:“赵大叔?”
“只要你不觉得我没用就好!其实我也不知道为啥会在那鼓声里糊里糊涂的就变成了刚才那样子。要不是你刚在村口喊我时,我猛的一激灵醒了过来,还不知道要这样迷糊多久……”
说着话,赵中平的脸上又出现了困惑和茫然的神情,当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恐惧和无助的阴郁。
“实际上,我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刚才叫醒你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咳,不说这个了,赵大叔你身体刚有些起色,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方羽清亮的双眸中也闪过一丝淡淡的迷茫,不过很快,就被他忽略了过去。
刚才,他并不是特意要把赵中平从那种泯然众人的状态中给警醒过来,只是没料到,赤眉的安抚在赵中平的身上会显得这般薄弱,被他轻轻一声就给叫破了。
刚开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一切顺其自然就是了。可是现在,看到赵中平至今都无法完全释怀的样子,一时间就连他都把握不住,变成现在这样,自己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了。
原来,很多时候,就连想要保持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醒,都会变成一种痛苦啊……
“咳!咳咳!咳……”
或许是此刻的气氛有些敏感,也或许是此时的赵中平复杂的心境让他变的非常敏感和细致。在方羽无力的劝慰声刚刚落地之后,赵中平就忽然弯下腰,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方羽一惊,随即便想伸手帮忙。
赵中平一边咳嗽着,一边努力的摆手,“别,咳咳!马上就好了,别……咳咳。”
方羽愣住,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那里弯成了虾米一般的咳嗽着。过了好一会,赵中平的这番咳嗽才算是有了终结。
赵中平剧烈的喘息着,努力的抬起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的那张老脸,涕泪纵横的脸上,此刻却有一份并不算勉强的笑意:“方小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就在刚才,我想自己试一下,看这阵咳嗽能不能全靠自己的力量抗过去。结果你看,不是也抗过去了么?”
说到这里,他伸手用力的抹去了脸上的涕泪,又笑道:“经过这么多后,现在的我更想自己睡过去。等给你泡完茶,我就自己上炕去睡,要是实在睡不着,你再帮我,你看这样行不?”
话说到最后,他脸上尽管还有刚才狼狈时残留下的痕迹,可是目光中,却已经多了一份清亮的期盼和坚持。
方羽终于由衷的笑了,浅浅的那种:“当然没有问题!”
“嗯?”
午后时分,当山道间拐出那九位僧人的身影时,负手立于村口处的方羽眉头便微微的皱了起来。
来的这九位和尚不用说,光凭他们身上那似曾相识的波动和在他感应中的实力,方羽就知道他们肯定就是怀真和尚口中的援兵。
但是,为何不见怀真的踪迹?按照昨晚他和赤眉定约时的口吻,这一行人应该由他带队过来才是。莫非是其中又有了什么变故?
带着心头淡淡的疑惑,并没有过多猜测的方羽微笑着,迎了过去。
这一行身着青色僧衣,身背硕大背囊的僧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但是意态却很从容。村口距离山道拐弯处至少有四里左右的距离,可转眼间,他们就已迎上了刚到村口外小坡上的方羽。
双方在距离三丈的时候,齐齐停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贫僧玄中怀素有礼!莫非是方羽方施主当面?”
九位僧人中,踏前一步上前见礼的是一位看上去年龄颇大的白须老僧,身量不高,但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却显得气度沉稳,非常的精神。紧随其后,远比他要年轻很多的那八位壮年僧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也没他来的精神和凝重。
方羽同样踏前一步作揖见礼,“大师客气,正是方羽。”
还没等方羽的话音落地,刷的一下,站在怀素老僧身后,刚还跟着老僧一起合十的那八位中年僧人目光微微一抬,八双精光闪烁的眸子顿时齐齐的落在了方羽的身上。
这一刻,就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炙热了起来。
方羽脸上淡定依旧,微笑点头的同时,口中却不见有丝毫的停顿:“怎么不见怀真大师?”
这句话一出口,方羽就发觉面前那八位中年和尚的目光微微一缩,随即便齐齐收敛起了他们的目光。
“阿弥陀佛!方施主,赤眉施主何在?”
“赤老先回荒城了,这里暂时由我来接待。各位大师,你们是先进村找地方休息一下呢,还是直接过去古崖那里?”
“阿弥陀佛!贫僧等都有准备,自当直接过去。”
老僧答完,明显的踌躇了一下,这才又合十问道:“听方施主的意思,莫非是还准备留在此地?”
“呵呵,没办法,答应了赤老要做证人。再说赤连坛以前也跟我有些纠葛,所以便想留在这里看看结果,但是保证绝不给各位另添麻烦。对了大师,为何今次不见怀真大师?”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样。”白须老僧怀素的双眼中神光一凝,随即又高颂起了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次,他身后的那八位中年僧人也一同诵起了佛号。
方羽静静的站在那里,耐心的等着。
原本,怀真来不来并不影响什么,可现在赤眉已经先走了一步,若是另一位事主也不见人的话,作为这场牵缠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约定见证人的方羽,弄不好便会陷入很尴尬的境地。
这样就会令他抽不出身去进行一些他自己的计划。
再者,以他对佛门中人的认识,他觉得像怀真和尚那样声名远播的高僧,应该不至于像赤眉那样,因为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而做出眼下这种避而不见的决定。
所以见面伊始,他便一直都在追问怀真和尚的消息。因为从看到这些和尚的那时起,他心头就已隐约有种不是很舒服的感觉在闪烁。
现在看了怀素他们这九个僧人齐颂佛号样子,那种不太好的感觉更像是一片阴云般飘上了他空灵的心田。
果然,佛号颂毕,怀素就用消息给他的预感做了个实打实的证明:“怀真师弟昨夜重伤,现正留在寺内静室中调理。”
“怀真大师昨夜重伤?怎会这样?”
即便以方羽心性的坚凝,初闻此消息时也不由的双目中神光一凝,明显的吃了一惊。
先不说怀真和尚这些年来被尊为笑大师的声威,就光凭昨夜他和方羽两人驾驭着各自的异宝相持而不曾落后的修为,方羽一时间都不能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随便轻易的伤到他,而且就在他们莲宗一脉祖庭所在的地界上,就在分手后短短的这么点时间里!
“阿弥陀佛,方施主,不如咱们边走边说?”白须老僧怀素老眼中同样神光一现,随即便又重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
方羽此时也略有所觉的回头望了一眼寂静若死的三家村,这才哂道:“是我疏忽了,各位大师这边请。”
此刻正值午后,阳光也很灿烂,但整个的三家村内,此时却安静的像个死域。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也听不到丝毫声响。甚至就连普通山村内随处可听到的那些家畜们的动静,也全都在这一刻消失的干干净净。
死寂的村子里,只有间或呼啸而过的山风,才会发出一阵阵的轻鸣。
在这种颇有些尴尬的寂静里,方羽一时间也没了开口的兴致,于是,一行人很快就在默不作声的疾行中,来到了葫芦沟的内谷。
“阿弥陀佛!”
一进内谷,一看到面前刀削似的绝壁上那五幅巨大的岩刻,原本从容而行的老僧怀素和他身后的那八位僧人口中,忽然不约而同的响起了宛若巨钟轰鸣般的佛号声。
随着这声包含了太多东西的佛号声响起,以白须老僧怀素和尚为首的九位僧人忽然全都齐刷刷跪在了泥泞不堪的地面上,用再也标准不过的佛门大礼对着谷内拜了下去。
这些人忽如其来的举动令带路的方羽稍有些诧异,但他心念一转间,便悄然退到了路旁的山岩下,耐心的等待了起来。
佛号声响过之后,低沉绵延至有若蝉翼急颤的诵经声又在山谷中喃喃而起:“…临命终时,见无量寿佛,无边功德身……愿得离垢眼,往生安乐国……”
转瞬间,这片诵经声便和山风卷回来的回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响成了不分彼此的一片。
“听上去像是他们莲宗的往生礼赞。莫非这片山谷除了有赤眉他们荒城原巫一脉的先贤埋骨之外,还有他们莲宗的前辈也曾在这里寂灭?”
留意之下,细心的方羽很快就发现了几位僧人微眯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那份缅怀和略带激荡的幽思,不由就让他的目光也再度落向了不远处的绝壁和岩刻:“古崖血印啊,你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阿弥陀佛!有劳方施主久候,真是罪过,善哉!”
又是一声低沉的佛号之后,跪倒在地的众僧在一种有些异样的平和神情中站了起来。依然是白须老僧怀素合十开口,揭开了和方羽又一轮的交流。
“大师不用客气。请!”
方羽微一点头,迈步上前准备继续带路进去。谁知他刚一动,就被怀素给叫住了:“方施主请留步!”
“大师?”
“方施主请稍候。”随即,怀素回头吩咐道:“永信,你带师弟们先进去安顿。”
看到八位中年僧人领命疾行而去后,白须老僧怀素这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珠子给方羽递了过来:“这颗信珠本来是怀真师弟托贫僧带给赤眉施主的,现在既然赤眉施主不在了,那就交给方施主吧。”
“信珠?”
方羽接过一看,原来是一颗沉香木制成的念珠,看上去像是从常年摩挲的念珠链上取下来的,大约有小核桃大小,色呈暗红,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嗯,色不异空,是为信珠。”
从见面至今,方羽这还是第一次从怀素老和尚身上,隐隐感觉到了审视似的伸量。
“色不异空?呵呵,明白了。”
方羽微微一笑,屈指一弹,捻在两根手指之间的信珠便应指脱手,高高飞向了空中。
信珠出手后,也不见方羽有丝毫的作态,只是双眼微微一合,就那么负手站在了原地。
信珠升了五丈左右,便开始回落。可还没等它落下三尺,整个滴溜溜乱转着的珠子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凌空托住了一般,就那么滴溜溜乱转着停在了半空,随即便完全的静止了下来。
这期间,白须老僧怀素微眯着老眼,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只管盯着停住了的珠子,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信珠也可以这么来看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