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有的人是被逼而为,有的人是发自内心。比如,有要饭的人找上门,不给一口吃的吧?显得很无情,就从家里找出那些自己都不吃的饭食,装装样子给那些饿肚子的人,只求一个良心安稳。而我的曾祖母就不是这样。上次康平父子来到家里,曾祖母和爷爷在自己家还没吃饭的情况下,先把锅里的早饭呈给了父子俩。当时父子俩虽然没有过多的感激之辞,但是在心里却被深深地被感动了。当然,既然是讨饭,就不应该挑肥拣瘦、说好说歹,有口吃的就该感激,但带着尊重的救济却是难得的,无论是谁,乞讨的人也渴望被尊重,你对他尊重了,他自然能感觉到。不光深谙世事的大人,还有稚气未脱的孩子。
康平什么都没带,身上只背着父亲一直珍藏的那个包袱,里面是小彤姐姐送给父亲的那一串铜钱,还有大恩人王神医送给自己的一副围棋。破屋子里的其他东西都是临时置办的,对他来说没啥重要的,这两样,不管多重他都得带着。
傍晚气温已然很低了,但他身上的热血更加沸腾了,几乎一路小跑的前行,铜钱和围棋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现在,连父亲这把庇护伞也失去了,不敢想的是,红毛子到底会不会杀他父亲?不要想!不要想!红毛子,你们就把我爹当壮丁抓了也行啊!你们不是喜欢抓人吗?
夜幕降临了很久,康平终于来到了我爷爷的那个村庄,萧家村。
一进村,迎接他的是两条恶狗。“汪、汪、汪......”不知从什么旮旯里突然钻出来的、像射箭一样地围住他,吓得他汗毛倒竖起来,两条黑黢黢的大狗呲起雪白而又尖厉的獠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凶狠里透出沙哑。康平抡起包袱砸向其中一条,因为这条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脚踝。对付恶狗,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声呵斥,如果你因害怕而仓惶逃跑,那很可能你会被恶狗扑倒在地,然后在你脸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装成大人的腔调,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呔!滚开!”那条狗愣了一下,康平又乘胜追击“滚开!滚开!我砸死你!”说完又举起了包袱装出恶狠狠的样子。那狗开始后退,然后又不甘心地吼叫了几声,最后只敢远远地跟着,另一条狗见同伙败下阵了,也就没意思地站在原地干嚎。狗毕竟是怕人的,这是多日乞讨的经验,因此他是虽惊而不怕。
这一阵乱哄哄地狗叫声,惹起了整个村庄的野狗跟着起哄,康平虽然没有害怕,午夜时分,村子里的人们却都怕了,为什么?年月不平稳啊!最近这几年盗贼潜入村庄偷窃事情也有,义和团抢劫或抓人的事情也有。几座土屋里亮着的灯光在这一阵狗叫以后都齐刷刷地熄灭了。安静的村庄本来还能听见几声孩子的叫喊和说话声,在这一阵狗吠声过后也全部中断了。大人们赶紧给孩子拉进屋里,或者突然捂住了孩子的嘴巴“不能出声!红毛怪来抓人了!”那时候的孩子最怕的是红毛怪,有一首儿歌大人小孩都会唱:
“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地响,要吃活孩子”
一听说红毛怪,孩子们几乎都会乖乖地安静下来,除非是出生不久的婴儿,对付他们的哭啼,妈妈们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掀开衣服,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哭声就戛然而止。
漆黑的村庄里,只回响着几声狗叫,康平一点也不怕,这才是他熟悉的夜,凭着记忆,他向恩人的家里摸去,坑坑洼洼地路面,没少让他绊跟头。终于穿过整个村子,从村东走到村西,摸到了那扇熟悉的木栅栏门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村西的狗也开始叫喊起来。
“娘,这狗叫声离咱家不远啊?是有啥坏人来了吗?”村西萧家的院子里,我曾祖母和孩子们都还没睡,他们熄了灯,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
曾祖母从不大惊小怪,总是乐观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不管多难,她都笑呵呵地。
“不是,你听,声音很轻,坏人不会有这么小的动静。小偷小摸的我们也不怕!”
康平站在大门外犹豫再三,他怕打扰恩人家的休息。
屋内,我爷爷有两个幼小的妹妹,最小的那个才七岁,她带着哭腔在嗓子里轻轻地说“娘,我怕!......”曾祖母连忙用力抱紧她,宁静地只听到心跳。
大概一根香的时间,大门外响起了一声呼喊“大娘!开门!我不是坏人!”
“这是谁啊?”曾祖母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他问我爷爷,“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爷爷也松了一口气,“听声音就是一个小孩,恁么黑的天,谁家的小孩啊?来干啥的?就他一个人吗?”
“先别出去,再听听,”又静下来仔细听。
康平等了一会儿,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他急了,万一这家人不开门、不收留他该咋办呢?他好害怕,抑扬顿挫的狗叫声更增添了夜晚的诡异。
他又喊了一声,“大娘,还记得我吗?我在您家里吃过饭咧!吃的荠菜粥,喝了以后,我爹的病就好了!”
后面的话几乎是用哭的声音在说。
这次爷爷想起来了,“娘!快点上灯!是上次那个孩子!”曾祖母也想起来了。
爷爷找出火折子,把油灯点亮,屋外的康平看见灯光喜极而泣。
“儿啊!跟我去看看吧!”她又对两个女孩儿说,“在屋里等着!”
母子俩走到院门口,火光照亮的地方,一个孩子,背着包袱,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鼻尖上都是汗,头发也被汗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鬓角处,脸上一道道泪痕。
“啊!真是那个小孩!娃娃,咋就你一个人啊?你爹呢?你这是从哪来呀?”曾祖母扯住了他的手。
康平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双细长的大手包围,柔软而温暖,他撇撇嘴没有说出话来。
“娃娃,咱快进屋去吧!到屋里再说!”
这是三间土房,一进屋靠东墙放着一张低矮的案桌,桌上似乎有几个黑釉陶碗,地上摆着几个小木凳,北墙冲门是一张刻花的八仙桌子,康平目光扫一眼那颜色,就知道很有年头了。那刻花的刀功比起自己的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能只有爷爷才能刻出这样的花色来。
虽然是第二次踏进这座小院子,可这屋里是第一次来,康平打量四周,一间普通整洁的农家住所。这时,影影绰绰的灯影里,两个女孩子从东边的内室走出来,用细细柔柔的秀美双眼看着他。
两个女孩子吃惊道,“啊!你是谁啊?来俺家干啥的?”大一点的问。
“你是谁啊?来找俺玩的吗?俺都不认得你!”小一点的说起话来奶声奶气。
我爷爷放下油灯,给母亲搬了一把凳子,曾祖母坐下后,指着旁边的一把木凳对康平说:“坐下吧孩子!你叫啥名儿?”
“我叫康平!”把身上的包袱从后背挪到怀里,照着凳子一屁股坐下去,酸痛的腿终于可以歇歇了。
“给我说说你遇到什么难处?怎会找到这里来?这么晚了,你饿不?”
康平摇摇头,九岁的孩子,说起事情来多少还是有些杂乱无章,一问一答间,他大概说清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最后他说“我爹被他们抬走了,临走的时候儿交代我,到您家来等他,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红毛子会不会杀了他?”
曾祖母低着头许久没说话,后来抬起头对我爷爷说“去煮一碗面条来给这孩子!该饿了!”爷爷站起身出去了。空气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油灯的火苗儿一跳一跳的。两个女孩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发呆,被他的故事吸引了。
康平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中年妇人,薄薄的双眼皮儿细长又柔美,眼睛不大不小,眼波如一湾秋水,明亮又温柔,额头光洁柔滑又宽阔,鼻梁饱满圆润,两片薄嘴唇含笑而微抿,圆圆的下巴,紧致的鹅蛋脸儿。她的表情里有种义不容辞的坦荡,也有种气定神闲的安详,看不出愁喜,看不出急缓。
曾祖母也盯着康平,目光对视了许久,她摸摸孩子的头,“康平?你几岁了?老家在哪?”
“我九岁了,老家,只知道在河南,兰考县,我家后面就是黄河,院子外面有很多槐树......”
“哦!你家里还有啥人?”
“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大爷家还有两个姐姐”
“就知道这些吗?再好好想想,在河南,兰考县什么地方?你爷爷奶奶叫啥名字,你大爷叫啥名字?”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很少有人喊我爷爷的名字,年轻的人喊他叔叔、大爷;年老的喊他一声‘李大锯’!我爷爷也是个木匠”
“哦,好孩子,你记得还不少,那你大爷呢?你爹的哥哥,他叫啥名字呢?”
“我大爷是李茂,也是木匠。”
曾祖母站起身,沉默地走向油灯,油灯旁放着一把刷帚,是平时用来扫案桌的,她慢慢地从刷帚上掐下一段篾草,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下定决心,把篾草插进油灯的灯芯,往上提了提,灯光的火苗儿更大了,整个屋子更亮了。
这时候我爷爷做好了面条从外面端进来。“吃吧!”康平接过筷子,凑近那碗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他吃得这么香,最小的女孩突然说,“我也想吃,我也饿了”康平立即把那碗面推给小女孩“你吃吧!我不饿了......”我爷爷说,“雨点儿,你要吃,哥带你到锅里盛去!”他拉起妹妹走了出去,一会儿,果真端来半碗面汤,他哄着小妹妹安静地吃面。
曾祖母静静地等着康平吃完面条。然后才走过来,拉起他的一双小手,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孩子,这年头兵荒马乱,我一个妇道人,没法子把你送回老家,我问你,你可愿意就留在这个家?”
康平用力地点点头。
“按你爹说的,你就放心在这等着,一个月,一年,或者十年都行,我家姓萧,我有三个孩子,你来了,我把你当成我的第四个孩子,不会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你可愿意认我当娘?”
康平眼含泪花,一下子扑到曾祖母的怀里,喊了一声“娘!”曾祖母也哽咽了,一手搂住他幼小的肩膀,一手摸着他的头,连声喊着“好孩子!”
“不行!不行!这不是你的娘!这是我娘!俺不认得你,你咋乱喊娘啊?”雨点儿那边哭喊起来
曾祖母放开康平,拉过小女儿,又坐回凳子上,将她抱在膝上,“雨点儿,这个哥哥没有了爹娘,他还这么小,你想想,没爹没娘的娃娃该多可怜啊!是不?”
小雨点儿怔怔地盯着康平。
曾祖母用另一只手拉康平走近,“雨点儿,你看!这个哥哥来过咱家,你还记得吗?他虎头虎脑的,又聪明又诚实,娘有这样的儿子很高兴,小雨点儿有个这样的哥哥,是不是也高兴?”
雨点儿看着康平,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曾祖母笑了,我爷爷和大妹雪花对望了一眼,也浅浅的笑了。
“娘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孩子啦!你们三个都是娘的宝贝疙瘩,这不老天爷又给我送来一个,真是太好啦!哎呀!怎么办呢?现在咱得按年龄大小排排个儿啦!”
曾祖母站起身,孩子们也都跟着站起来围在她身边,她将手放在我爷爷肩膀上,对着康平说“春雷是大哥,今年十二岁,雪花十岁了,是大姐,康平你九岁了,自然排第三,雨点儿七岁,她是小妹妹,看你们站在这儿,个头也像台阶儿一样,由高到低,娘看着真是高兴啊!”曾祖母说着就舒心地笑了出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雪花也跟着吃吃地笑,“娘!我们四个人就是桌子的四个腿儿呀!”
“是啊!是啊!你们的爹早早地撒手走了,是你们几个支撑着我,才把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啊!”说着眼中又有泪光闪动,“明天给你爹烧个香,告诉他这件大事!......”
几个孩子都沉默不语。
做母亲的悠悠地说:“你们兄妹之间,都该尊敬大哥,听大哥的话,大哥一直是我的好帮手,他吃亏包憨,心眼儿公道,你们要信他,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将来,我老了,我走了,你们几个还要长长久久的,所以永远要互相爱护,知道吗?”
“娘,你咋这样说啊!说不定过几天他的爹会来呢!来了就把他领走了,你说这些话真是让人难受!俺不愿意听!”大女儿雪花心里突觉悲凉。
“雪花,你说的也有可能,就算他爹明天就来了,康平只在这住一天,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把他当外人看!知道吗?”曾祖母这番话说得格外严肃。雪花和雨点互相看看,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康平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串铜钱,还有很精致的两个围棋盒子,“娘,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和我爹的恩人送的,您要是喜欢,我送给你!”康平这个九岁的孩子,好像学会了世故,隐隐觉得该献上点什么才合适吧?
“可不行!你还小,不懂得这些东西的意义,人家好心送你的东西,你不可以送我,这些东西我会一直替你留着,直到你爹来,如果你爹一直没来,就等你长大了再说!”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三个孩子,“你们听好了,这个包袱里的东西谁都不能动!知道吗?”
孩子们服从地点点头
康平感激地点点头。
“睡吧!不早了!你以后就跟大哥睡在西间屋里,我带大姐和小妹睡东间屋里,孩子,什么都不要想,把这儿当你自己家,你爹一定会来接你的,安安心心地等着!好不?”
康平又感激地点点头。
春雷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扯起康平的胳膊来到西头的卧房,曾祖母也跟着进来。这卧房里只有一张东西方向铺下的木床,西边床头旁有一张三个抽屉的桌子,东边的床头边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木箱子。
曾祖母掀开箱子的盖子,“来!你的包袱放在这里吧!谁都不会动!”
康平踮起脚尖把包袱举起来,举到柜子口的地方,松开手,听到“当啷”一声,包袱就落在了箱底,里面似乎很空。
“歇了吧!”曾祖母盖上箱盖,说了这一句就走了出去。
康平和春雷分头而卧,一会儿就睡着了。
很快,整个院子归于寂静,孩子们都在沉睡,只有曾祖母还睁着双眼,她在想明天的伙食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