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长,那个人影就是传教士吧?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附近溜达?”
“嗯,先不说话,看看他要干什么,我就说嘛!洋人没那么简单”
桑德斯的确在大树下做祷告,每天的这个时辰都是他固定的祷告时间。
“军长,我和义和团的人一样,见到洋人就想一枪崩了他们!”副官恨得咬牙切齿。
“谁说不是呢!不过,洋人和洋传教士都受保护的,我大清懦弱,和洋鬼子签下的《天津条约》里写满了保护洋人的条条框框,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义和团的人在这里就好了!”
“不在也没关系,在我们中国地盘上,黑灯瞎火的,谁能证明是我们杀的?很多洋人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吗?这个桑德斯,不滚到他们的租界里呆着,在这里待着,不是找死是什么?”
“对对!还是齐军长高明!”
副官又一次掏出手枪上了膛,蹑手蹑脚地靠了上去。
走近了,听见那洋人在树底下轻声啜泣,哭得很悲伤。他说的全是洋话,边说边哭,他每说完一句,结尾的时候都加上一句“阿门!”
这个“阿门!”谁都懂得,看来,他在为他死去的妻子和儿子祈祷。
副官举起的手枪又软软的垂了下来。
“对了,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是在这里烧死的,他自然要在这里祷告,也是可怜啊!”
过了一会儿,桑德斯祷告完了,站起身径直朝王兰香家的院子走去。
“这洋鬼子,这,这是干啥?难不成他和王兰香有事儿?”齐军长和副官惊讶地面面相觑。
“跟上!”两人又跟了回去。
“咚咚咚”桑德斯敲响了院门。
"妈的!偷情还搞得这么光明正大的!敲门的声音就不能小点吗?”副官骂。
“咚咚咚”这次敲的声音更大了。
齐燮元和副官站在墙头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院子里的一切一目了然。
正房的灯亮了,里面走出卫婆婆,她把大门拉开,把桑德斯请了进来。两人走到院子的中央,桑德斯停下脚步。
“请把您的主人请出来吧!”
“您,不进屋吗?”
“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究礼节的吗?天黑了,我进去恐怕不方便!”
“也好!那您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让姨太太出来!”卫婆婆转身进屋了。
副官看着齐燮元,“军长,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啊?”
“是啊!我们仔细看看,到底他们唱的是哪一出?”
很快,王兰香从屋子里出来了,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短褂长裙,头发也明显梳过了,这身月白色衣服质地很好,夜晚微风吹来,那衣料随风灵动的飘舞,增添了女人风摆杨柳般的妩媚。
副官又骂,“这女人,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一身衣服,动作还真是快啊!收拾得这么好看,有啥用意?”
齐燮元说,“你就闭上嘴巴好好看戏成吗?”
两人趴在墙头上听着院子里的对话,女人和桑德斯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使徒大人,你这两天还好吗?”
“托上帝的福,我很好!请别担心!”
兰香开始哭泣,“使徒大人,一想到您为了救我的孩子而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人,我就惭愧地几乎不能呼吸!”
“哦!夫人,请你不要叫我‘大人’,上帝爱人,上帝造人,上帝是一切的造物主。上帝甚至不惜将他的独生子赐给我们,替我们世人除罪。我们常常呼叫上帝为:阿爸,父,而我们人类,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们生而平等,上帝就是这样有爱的神,也有公义,因此全世界的人都是平等的,您不能叫我大人!”
兰香说,“好吧!那您也同样不能叫我夫人!你不知道吗?我并没有嫁给他,我不是什么夫人!”
“哦!上帝保佑全世界的人!如果您的岁数比我大,我就叫您一声姐姐,如果您的年龄比我小,您就叫我一声兄长!”
“我三十四岁!”王兰香脱口而出。
“哦!托上帝的福,我比你大,我三十九岁了!”
兰香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着抑扬顿挫的又别别扭扭的中国话,一副陶醉的神色,眼睛里发明亮喜悦的光芒,表情如同一个孩子般纯粹。
“好吧!兄长!您知道吗?在您面前,听着您说话,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孩子睡在祖母的怀里,无忧无虑,您胸前的十字架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不知道为什么,您的声音也充满了慈爱,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宁静。兄长,陪我说说话吧!”
桑德斯点点头,“好的!你说吧!”
王兰香又问了一遍,只是,这一次称呼改了。
“兄长,您还好吗?”
桑德斯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下,“我很好!”
王兰香继续道,“我知道不该给您倾诉,因为您就是当事人,可是我又能向谁倾诉?我给任何一个中国人诉说,他们都不会同情您,相反,他们还会幸灾乐祸,因为他们痛恨你们洋人,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见到您的妻子和孩子当时是怎么死的,我看见了,那么惨,如今仍然让我做噩梦连连........"
“哦!不!.......”桑德斯痛苦地捂住脸。
“我太残忍了是吗?哦!兄长,求您以传教士的身份向神请求诅咒我吧!是我儿子连累了您的妻子和儿子!”
传教士桑德斯痛苦地摇摇头。
“我就是个不吉祥的女人,我的一生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我害了您的妻子和儿子,却还要您这个受害者来排解我心中因为内疚而产生的痛苦,我多么自私啊!”
桑德斯从两只大手之间抬起头,双手夹住那硕大的鼻子,他已经满脸泪痕,说话的声音如同一个得了重感冒的人。
“迈瑞和小杰西都去了天堂了,他们跟着耶稣见到了上帝,他们正在上帝的怀里,他们很幸福!”
“哦!他们叫迈瑞和杰西?”
“是的!我爱他们!他们和我一样本怀着一腔热血,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要将福音传遍中国,却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了爱而殉难!”
副官转头对齐燮元说,“长官,我真恨不得冲过去给他一巴掌,明明他就是八国联军的帮凶,却把自己的狼子野心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嗯,这就是洋鬼子高明的地方。看着吧!不要打断他们的谈话!”齐燮元轻蔑地一笑。
院子里沉默了。
很明显,传教士很痛苦,他依然用手掌笨拙地抹着眼泪。
王兰香也哭得肩膀猛烈地抽动。
须臾过后,传教士桑德斯首先开口说话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仇恨,殉难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如果死亡是我事奉主基督最好的途径,那么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
“兄长!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要为您做点什么呢?”兰香问。
“好好活着,爱你的孩子,爱你周围的人,忘掉欺骗你的人给你的伤害,记住爱你的人给你的温暖,凡事盼望,凡事相信,你会幸福的!”
“我不懂!”兰香道。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爱就行了!”
“我已经没有爱了,除了我的儿子,我还能爱谁?”
“你要爱每一人!”
“什么是爱?”兰香问。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兰香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桑德斯的话,然后绝望地说,“我的心干枯了,僵硬了,我想去死了!”
桑德斯不说话了。
又是一阵沉默。
兰香猛然间顿悟了,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激动地说:“对不起兄长,在您面前,我没有资格谈死这个话题。毕竟我还有儿子,远方还有父母,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是的!你比我富足,我都不敢妄言轻死,您更不该!”
“兄长,您想喝点儿酒吗?”
传教士桑德斯连连摇手。“不!不!”
“卫妈妈!给桑德斯先生沏一杯浓茶来!”
“来了,早早地备好了!”卫婆婆端着一套考究的茶具上来,放在石桌上。
王兰香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桑德斯面前,桑德斯没有接,他等着她放在桌上,而她却一直端着,直到他伸手接过来。
桑德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兰香道,“是去年的陈茶,请别见怪,这一年来只留下了这点子茶叶了!”
有一阵子长长地沉默。
副官喝齐燮元在墙头外站得吃累,副官左右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发出喀啪喀啪的声响,“这两人为什么只有清谈啊?还慢悠悠喝起茶水了?老子以为他们会上床呢?看看也不像啊?”
齐燮元一巴掌拍向了副官的后脑勺,副官一缩脖子,慌忙用手捂住嘴巴。
齐燮元把副官拉下来在石头上坐下,压低声音骂道,“你他妈的就知道上床!就没发现这是要出大事了吗?慢慢看,比上床有意思多了!”
“是吗?我咋就没发现呢?那啥,长官,这洋人咱还杀不杀?”
“刚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急,杀了他,后面的好戏还怎么看?”
“好的!那我就看看,这洋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副官道。
休息了一下,副官开始打哈欠。
两人站起身再朝院子望去,恰好传教士也站起身,“我得走了!妹妹你多保重!”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桑德斯迟疑地望着兰香。
兰香哭着说,“兄长!求你了,全世界都抛弃了我,求您可怜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