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醉
世上有种男人,他们很有女人缘。
李员外是这种男人,‘快手小呆’好像也是这种男人。
小呆吃完了最后一碗疗伤生肌‘十全大补汤’后,他苍白的脸颊已有一丝红润。
他不得不佩服展凤的医术,和她留下的药方。
现在中秋刚过,距离七月初七的一战两个月不到。
两个月的时间能让一个奄奄一息,重伤得动也动不了的人完好如初,这该是个奇迹。
当然病人本身的底子、养伤的环境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恭喜你,呆少爷。’绮红接过药碗,并且笑道。
‘这还得谢谢你费心的照顾呢!’小呆说。
绮红没再说话,脸上有着明显伤感的表情。
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钦佩,小呆早已把这个不知外面世界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最敬重的姐姐。
虽然他的心态始终不能平衡,始终忘不了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所带给自己的创伤。
可是对绮红、对展凤,他宁愿自己去承受最大的痛苦,也不愿她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或委屈。
毕竟他就像一棵濒临倒塌的树,能够重新生长,这完全是展凤的扶植,和绮红的灌溉。
几乎立即的,小呆已发现到绮红神态异常。
‘有事么?绮红姐。’
抬起一双有些通红的眼睛,绮红低声道:‘有一句话我很不愿说,可是又不得不说……’
小呆的心一跳,他不明白这个纯净得如一张白纸的大姐姐,平日说话爽朗,为什么会欲语还休?
‘你说好了,我想这世上已没什么我不能承受的事情。’
小呆会这么说,他当然以为对方要告诉自己什么重大的事情。
绮红的泪已流,小呆的心已慌。
到现在,他也才知道他是多不愿、也多怕看到她的眼泪。
他更知道这个从不知烦恼,甚至从不流泪的女人会流泪,这又代表了什么?
‘再见’两个字代表的是离别、无奈。
对一个不想见到的人说再见是一种愉悦。
可是对一个舍不得的人说再见,又怎能轻易启口呢?
小呆和绮红建立起来的感情很微妙,也很隽永。
因为他们两人不但在这段时间里朝夕相处,甚至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也难怪绮红说出‘再见’时泪流满面。
也难怪小呆听到‘再见’时会震颤不已。
‘为什么?’小呆问。
‘因为小姐要你出去找她,信鸽早上到的。’
小呆默然了,他当然知道这真的是到了‘再见’的是时候。
‘她……她要我什么时候走?又到哪去找她?’
‘明天一早,那时候有船会来接你。’
小呆苦笑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望着逐渐沉落的夕阳,喃喃道:‘好快,山中真的无岁月吗?为什么我现在总觉得我才来了两天而已……’
‘山中住久了的确会有这种感觉……’绮红已擦干了眼泪,她亦走到门边道。
‘我突然很怕出去,也很不想出去,为什么呢?’
‘你怕回到人群里?’
‘是的,我很怕。’
‘为什么?“快手小呆”怎能有此想法?’
侧过身,小呆专注的看着绮红的脸道:‘“快手小呆”四个字恐怕已被人遗忘,再说我心已死。’
‘你还年轻,同时外面仍有你的朋友、亲人,你怎能说你心已死?难道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
‘朋友?亲人?’小呆想起了燕二少,也想起了李员外。
‘我恐怕已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因为……因为……因为没人会原谅一个为了女人而杀朋友的朋友。’小呆痛苦的说。
‘可是你当初的本意并不是要杀李员外啊!’
‘是吗?又有谁知道?又有谁知道我那么做,是为了想要揭发一桩阴谋而不得已的?又有谁知道我是中了欧阳无双丧失心智的毒?你应该知我,我没有亲人,只有朋友,可惜的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已死,另一个可能也是为了我的原因,而投入了一个另外的帮派里……’
是的,绮红明白小呆的故事,她当然更明白像小呆这样的人会把朋友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
那么他失去了朋友岂能心不死?
她痛苦,她也无奈。
她从来没有朋友,她也无奈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你不能心死,你还有朋友,你也还能再找到爱你的人……’绮红那张说不上很美的脸突现激动的说。
‘我还有朋友?我还能找到……’
‘是的,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同时……同时并不是天下只有欧阳无双一个女人……’
这是什么样的女人?
难道她真无法了解到同性间和异性间的朋友,有很大的差别?
她在暗示什么?
为什么她的脸已红,眼里露出令人难懂的神韵?
小呆真是个呆子,因为他竟没看着说话的人。
他只是望着远山,咀嚼着‘朋友’两个字。
世间本就有着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尤其经常会发生一些阴错阳差,会错意的事。
小呆收回了目光,豪迈的说:‘好,绮红姐我听你的,我更谢谢你对我的开导,还有我真心诚意的接纳你这位良师益友,其实我早已把你当成了我的朋友,要不然我怎会把我内心的痛苦告诉你呢?来!为我们的相知干一杯,我今晚一定要醉,我已好久好久没痛快的喝过酒了。’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总比较粗心。
绮红走了,她忙着去张罗酒菜。
小呆只以为她目中的泪光是为了她将离开一个朋友而涌。
酒,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人在失意的时候想到它,人在欢乐的时候也想到它。
人在离别的时候少不了它,在重逢的时候更需要它来庆贺。
有人的地方一定有酒。
有酒的地方何尝没有喝醉的人呢?
这里远离尘寰,这里不是江湖。
这里更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
喝酒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喝酒的人更存心一醉。
所以小呆醉了,绮红也醉了。
小呆没有李员外的本事,所以他醉得人事不知。
‘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是李白说的。
但是可能吗?
小呆不是李白,他当然不会醉死。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却希望他真的能醉死。
天才刚蒙蒙发亮。
桌上的残肴剩酒仍在,蜡已熄,蜡泪像极了人的眼泪——一个妻子为远行丈夫所流的眼泪。
小呆的头不但重,而且痛。
当他接过绮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时,他已发现到她脸上泪痕未干。
她无语,小呆却已抓不牢手中之茶。
破碎的茶杯,就像一颗破碎的心。
小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仔细的回想,他用手敲着头,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最后他双手紧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已想到昨夜的点点滴滴,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她无语,她只轻轻地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拿近小呆紧扯着头发的手。
她温柔的看着他,没有埋怨、没有责备,只是定定的、温柔的,像要把他深搂在心底一样的看着他。
这是一句不该问的话,可是小呆问了。
‘你失去了什么对吗?’小呆好轻好轻的问。
‘不,你该说我获得了什么。’她也好轻好轻的答。
‘你……你一夜没睡?’
‘我睡不着,也不愿睡。’
‘为……为什么?’
‘我想看你,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小呆的心痛了,痛得比他的头还来得令他难受。
他喃喃自语:‘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没做什么,你真的没做什么,你喝醉了,你只不过做了一个梦而已。’
小呆但愿他只是醉了,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是他知道那不是梦,梦不会那么真实,同时梦也不会留下痕迹。
他默然的起身,她更像一个妻子一样帮他扣好衣扣。
望着狼籍不堪、落红缤纷的床单,小呆恨得想要杀掉自己。
‘这……这怎么会发生的!你……你为什么不抗拒?’小呆不敢看着对方,他懊恼的问着。
‘你……你喝醉了,我……我想我也醉了。’
她真的醉了吗?她若醉了,怎会一夜没睡?
她若醉了,为什么会告诉小呆她不是失去,而是获得?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一个十九岁的男人,她虽然失去了,但何尝又不是获得呢?
‘你……你好傻、好傻,你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小呆已明白,他注视着她说。
‘不,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我不认为我傻,我也不认为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值得。我说过你无须自责,只当做是一个梦好了,而我……而我也会今生一直回味着这个甜美的梦,直到……直到我老、直到我死。’
小呆的心在滴血,他拉起了她的手,痛苦的说:‘我应早就明白你昨天所说的话……那么……那么我将不会醉,你知道吗?我是男人,男人是不在乎的……’
轻轻的点了点头,她说:‘我知道,我更知道女人应该把这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然而……然而像我这样永不出山的女人,世间的褒贬毁誉对我而言,根本就是虚无……’
小呆还能再说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现在还能再说他的心已死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是这‘情’来得是多么令他不能接受。
天已亮,船已至。
人更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噙着泪,绮红却坚强的硬是没让它掉落下来。
因为她既无法留下他来。
因此她也不愿他带着牵挂走。
她无言的挥着手,挥着手……
直到船行远了,她犹站在江边。
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她更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可是她知道,最起码她这一生没白来。
诚如她说的,她已获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