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着沉重货物的驮马从余十七面前的十字街走过,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街口有个不知哪族的胡人在卖胡葱羊肉烤饼,香味随风飘到因在山中徒步跋涉了两天而饥肠辘辘的余十七鼻子里。
他在街对面看了许久,心中反复盘算自己身上剩下的屈指可数的那点钱,最后还是忍住了口腹之欲。
问一旁的货栈伙计讨了碗水,余十七就蹲在路边啃几天前在风雪驿下榻时买的干粮,心里忽然想起之前那个要用五枚月纹金漆铸币买自己一幅画的西陵玥姑娘,有那么一刹那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没有清高的命,却还总是犯清高的病”,当年云中剑的那位周前辈把他赶出队伍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余十七还是能让自己乐观起来,他想自己虽然在山中走了两日,却好运地找到了这个这个巴掌大的市集。
西荒虽然有很多这样的货镇市集,但基本上都在昆仑东边,进了昆仑之后就很难看到人烟了,尤其是等雪季到来之后。
如今他所在的这个市集歇脚的商客们基本上都是已经做完了买卖要往东回去的,有经验的向导都会赶在下雪之前把队伍带回靖容去。
余十七刚才已经找了几个人问去天阙峰的路,然而那些人几乎像是串通好了一样众口一词劝他放弃这个念头。
理由和之前西陵玥说的差不多,时节临冬,随时可能会降雪,到时候通往极西诸夷的道路会完全被雪封住,返回西凉州的道路也寸步难行,昆仑之地会变成一处封闭的雪国。
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本地向导,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徒步穿过大雪覆盖的昆仑群山回到有人烟之地,那些人多半都是出于好心劝阻余十七不要继续西行寻找天阙峰。
最后,余十七花了十四枚山纹铸币从一个商队的向导手中买到了一份地图,那差不多是他身上一半的家当了。
图上详细地标注着西荒各处山川河流和货镇市集,当然也包括天阙峰的所在。
对着地图粗略估算,运气好的话他大概还要再走上五六天。
鼻子里闻到的胡葱羊肉烤饼香气忽然变得浓郁了起来,余十七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捧着用纸包着的烤饼。
“阁下有什么事吗?”背着天光,加上对方拉起了风帽,余十七一下子还看不清来者的脸。
“你手中的是西荒的地图?可以借给我看一看吗?”那人开口,是一个轻柔中带着稳重的女子声音。
余十七犹豫了一下,把地图递了过去。
那人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拿着地图就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她坐下的时候斗篷的风帽落了下来,余十七侧目一瞥,看到了一副朴素的白木面具。
他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记忆中那个同风门后山竹林里遇到的戴面具的女人,觉得眼前的面具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不过他也不敢凭着那么久远模糊的记忆去妄加揣测什么,毕竟这里是民风习俗十里不同天的西荒,诸胡百夷之中有喜好戴白木面具的人也并不奇怪。
“这图是我到西凉州以来见过最细致的了,想必是出自百里挑一的向导土人之手。”戴面具的女子缓缓评价道。
余十七朝她看了一眼,又听她说:“不知这位朋友可否割爱,把此图转让与我?”
“这个……”
“放心,我会付相应的报酬。”
余十七想了想,也像她一样席地坐下,把背后的画架取了下来,从里面找出纸和笔:“地图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不能转让给你,但我可以帮你临摹一张。”
“诶?”那女子发出了很是意外的声音。
她将信将疑地帮余十七把地图铺开,在一旁看着他开始依样画葫芦,面具下的眼神渐渐露出惊叹。
虽说是临摹,但越是精细的地图越难做到摹本与原图一致无二,图上的每一个细微标注都是绘图的向导亲身走过探明实地才有的,寻常人根本无法确认。
可是余十七绘图就像拓印一般,左右的原图和摹本看起来并无区别,而且右边的摹本因为用的是上好的画纸所以甚至还更显干净清爽。
“难以置信,想不到先生看起来年轻,作图的技巧卓然至此。”那女子显然对他有了敬意,开始称呼他为先生了。
“唯手熟尔,还是不要叫我先生了……在下只是个无名的流浪画师而已。”余十七有点不好意思,把临摹好的图交给她,又叮嘱道:“没有装裱的画纸很脆弱,西荒又时有狂风,阁下还是要小心一点使用。”
“这个我知道。”她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问道:“不知该付先……付你多少钱作为酬劳?”
“卖我这地图的人大概也看出我没什么钱,只要了十四山币,不算什么……”
“那我也给你十四……”女子一边说一边在自己随声的小袋中翻找,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的语气变得有些窘迫:“那个……用宸粼的银钱可以吗?我从靖容出来的太急,没有兑换足够的通钱。”
余十七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不介意的话就分块烤饼给我吧,酬劳真的不必了。”
女子翻找的动作顿了一顿,露出莞尔笑声,说了声“好”。
“夫人从靖容过来的?”
“从越州来。”
“越州?那可真远。”余十七吃惊不小,越州在宸粼东南临海,与西凉州远隔万里,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你呢?你也不像是西荒的人,从哪里过来?”
“在下本来就是漂泊的浪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为了画画哪里都去,哪里都不会停留太久。”
女子点了点头,忽然像是心血来潮一般问他:“怎么称呼?”
“余十七,夫人贵姓?”
“我姓藤。”
“是少见的姓氏啊。”
“你的名字也很少见,”藤氏女子说着犹豫了一下,“很少会有父母给子女取这样的名字吧?”
余十七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又出于好奇随口问了一句:“那藤夫人给令郎起了什么名字?”
藤氏女子沉吟了很久,缓缓说道:“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想……算了,不说这个了吧,没什么。”
余十七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伤感,忽然有点内疚,心想自己无心之言或许戳到了别人的隐痛之处。
“抱歉,藤夫人,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这样的人,本来也就做不了孩子的好娘亲的。”她叹了口气。
余十七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这句话,总觉得这位藤夫人的心里好像藏着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我得继续赶路了,谢谢你送的地图。”女子说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身子对余十七说:“你好像是在到处旅行作画吧?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再往西边走了,不太安全。”
余十七愣了一下,接口道:“是,快要下雪了,我会尽量赶在大雪封锁昆仑之前回去的。”
藤氏女子面具下的双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阵,低声说道:“我说的危险不是大雪,靖容前阵子杀人的事你没听说吗?”
看余十七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总之,独身在外多加小心,你家里总有人念着你的。”
家里人……余十七呆站在原地,在他失去聚焦的目光中,那位藤夫人已经走远了。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女子背后背着的那件用黑布包裹住的东西,似乎是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