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一楼大堂,正中一张木桌成了碎片,碎片中混杂着破碎的盘子和散落的粥汤和小菜,四条长凳还好端端地立在周围。
一个紫袍玉带的年轻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东侧那条长凳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并不把站在自己边上虎视耽耽的那位虬髯胡汉和远处他的两个伴当放在眼里。
“我好好的坐在这里吃自己花钱买的东西,不知哪里得罪了阁下?阁下一掌拍碎我的桌子,饭菜洒了一地是吃不成了,阁下是不是向我该赔礼道歉?”年轻人似笑非笑。
“你,羊,不能吃!”胡人汉子鼻孔出气,满脸愤然。
“为何不能吃?”年轻人一脸不解。
“羊,神圣,我们部族,尊敬,不能吃!”
年轻人眉毛一挑,语气急转直下:“你们不吃是你们自己的事,若是我强迫你吃,那是我的过错。在我们宸粼,羊与牛和猪一样,就是普通的牲畜,就是给人吃的!”
余十七站在柜台旁差不多听明白了,那边的那个胡人汉子似乎出身于一个把羊敬奉为神灵的部族,与那紫袍玉带的年轻人起冲突只是因为年轻人吃的食物中有羊肉。
这种事要是放在宸粼中原,简直就是个笑话,可是余十七却明白在西荒这很常见。
西荒散布着大小几百个胡夷部族,各有各的信仰习俗,有的忌讳这个有的忌讳那个,而且大多顽固得可怕。明明上一刻还在和你谈笑,下一刻就能因为你不小心犯了他们的忌讳而翻脸如翻书。
若是要他来评判这件事,他心里还是向着那个年轻人的,因为觉得年轻人说的有道理。
行走西荒,个人出身不同而风俗迥异,彼此尊重敬而远之才是交际相处的正道,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吃而强求别人都不吃吧。
那胡人汉子一掌能把木桌拍的稀碎,想必也是练过武的,余十七暗暗为那看起来像是纨绔公子的年轻人担心。
胡人汉子本来就不是口辩之才,加上不太通晓宸粼官话,急的口中飙起了自己本族的母语。
他在那儿激动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年轻人只作不闻,转头对银雪喊道:“店家!把我刚才的菜再上一份!”
年轻人手一扬,空中飞起几枚通钱,在烛光下亮闪闪的晃眼。
那胡人汉子见了,伸臂便要去捞,但他刚有动作,手腕便被起身的年轻人抓住了。
钱币还飞在半空,两人已经斗上了三招,两边各自都只用了一只手,不断地在擒拿与反擒拿。
余十七观察着年轻人手上的招式,隐约觉得有点像小重山擒拿手,心中对其师门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啪”一声脆响,年轻人和胡人汉子同时用上了另一只手,拳掌相击之后,两人都退开一步,空中的钱币被震得向四周无规律射出。
余十七刚想出声示警,忽觉眼角人影一闪,银雪已经冲了出去。
穿着褐色杂役仆装的银发女子身形如鬼魅般闪动,顷刻间已经将被震飞向四方的七枚钱币中的六枚尽数接在手中,最后一枚飞射向无人之地,“笃”一声打在了东北角的一根立柱上,入木寸余。
楼梯上响了两声的铃铛声压住了余十七胸中为银雪喝彩的冲动,西陵玥面无表情地走下来站到柜台后,打开底下箱柜的锁,把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未隐寒锋拿了出来,“啪”一声拍在柜台桌面上。
“这是荒芜宗的剑……”余十七看了她一眼。
“借我的人用一下。”西陵玥的语气里并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
“有必要吗?”余十七朝场中看去,银雪接下六枚钱币后落在年轻人和胡人汉子之间,三人的站位呈等腰三角之势,银雪所在的位置隐隐已经将他们两人分开了。
他觉得接下来怎么也打不起来了。
胡人汉子忽然大吼一声,他那两个站在远处的伴当中有一个应声将一把皮鞘弯刀抛了过来。
年轻人发出冷哼,头也不回地往后伸出手,后面围观的人群中立刻有人递出一把宝刀——原来他也不是孤身一人。
双方几乎同时将刀拿到手,刀锋出鞘的时机也不分伯仲。
两把刀对拼一记,身形更为魁梧的胡人汉子却被逼的倒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
“金刀我意门的逆卸甲杀法。”余十七的身后响起了藤以宁的声音。
余十七之前看到小重山擒拿手时便已经猜到了那个年轻人师出江州金刀我意门,此时听藤以宁说出年轻人出鞘一刀的招式名,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很有名吗?”西陵玥随口一问。
“没荒芜宗那么有名,但也和同风门差不多吧。”余十七小声回答。
本来中洲江湖素来有北刀南剑的说法,但近十年“南剑”柳氏剑宗本宗人才凋零,仅有的几位有名高手尽出于其下分支。至于被冠以“北刀”的叶氏无形刀,自改元北宁以来,更是伴随着叶家子弟响应北征号召,大量从军战死沙场而几乎消亡不见。如今江湖上说起刀剑名宗,除了提一提柳氏剑宗和叶氏无形刀,顺嘴都会带上同风门和金刀我意门。
“请两位罢斗,这里是客栈,是给大家休息躲避风雪的地方。”银雪身子一斜,插进两人中间空地。
“是么?方才看你接下六枚钱币如摘星揽月,连一个跑堂打杂的小姐姐身手都如此不俗,这里真的是客栈吗?”年轻人嘴角一翘,将刀随意地往肩上一扛,目光越过银雪看向对面的胡人汉子:“我倒是不想打,只想好好吃顿饭,可你有本事说服他吗?”
银雪转身朝向胡人汉子:“对我们这间客栈来说,客人都是一样的,他付了钱买下的食物,与你无关。”
“羊,我们,尊敬!不能!”
后面的两个伴当也跟着他“不能”“不能”的叫了起来。
“那我只能请三位离开了。”银雪对着大门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不守规矩,就不能留在这里。”
如今已经入夜,外面又开始飘起雪花,这个时候把人赶出客栈,无异于将其赶上绝路。余十七心想这一定不是银雪的本意,她只是在借此威胁那三个胡人放下脾气好好接受条件而已。
果然银雪说完这番话后,胡人的两个伴当率先露出了为难之色,两人面面相觑,内心的挣扎尽显于脸上。
但令余十七没想到的是,为首和金刀门的年轻人起冲突的那个胡人汉子用他听不懂的话对两个伴当喊了一声,随即竟然硬气地扭头就往门外走。
“唉……”藤以宁叹了口气,西荒的异族人直爽是直爽,有时候就是显得太不知变通。
“慢着!”柜台后的西陵玥低喝了一声,“打碎了我一张桌子和一桌饭菜,想就这么走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胡人汉子听到她的话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