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六年秋,余十七八岁生日的那天,云岭同风门迎来了一个不寻常的访客。
来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戴着一顶朴素的斗笠,身披皇室御赐的雪领蜀锦,随身带着一把无刃剑和一对长短刀。
“今天是我儿生辰,恕我不便与人动武。”虞令维以此拒绝了对方切磋的请求。
那女子听到这番话后,一双秀眉耷拉下来,抿着嘴极度失望地叹了口气,幽怨地小声说道:“那好吧,虞门主,在下冒昧,祝公子长命百岁。”
“多谢。虽然今日我不能动武,不过明日可以切磋。贵客如不嫌弃,可留住一宿。”
“真的?那在下谢过虞门主。”
“不客气,还未请教贵客高姓大名?”
“乌月,柳意珂,现任柳氏剑宗分宗天理太常流的代理师父。只是个小流派分宗,不像柳氏本宗那么有名,虞门主一定没有听过。”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含笑低头。
虞令维愣了愣神,忽然想起几年前听闻的江湖传言,说柳氏剑宗有个一直没什么名气的分宗出了一位绝世天才的女剑士,受到皇室御武司的征召并且被授予了剑圣的称号,想来便是此人无疑。
“贵客太谦虚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位新晋的柳氏剑圣。”
柳意珂腼腆地摇头:“那是皇室给的荣誉,我还是更希望得到像虞门主这样的武林高手们的认可。”
正如终陵弃所说的那样,柳意珂是一个真正的武痴,刀剑分明是杀人的利器,但她却非常享受与高手切磋的过程,并且通常都坚持使用那把名为“春雨”的无刃剑。
柳氏剑宗的宗旨是守护之剑,而柳意珂所在的流派分宗则将其更进一步发展为了“不杀”,这个笃信着非必要情况下绝不杀人的分宗在过去的百年间一度沦为柳氏剑宗的笑柄,但谁也没能想到柳意珂会成为柳氏新一代的剑圣。
余十七在年幼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天来挑战师父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也没有认真看完第二天的比试,只不过匆匆瞄了几眼,就溜走跑去后山竹林偷懒睡午觉。那个时候以他的心性和武功造诣也不能理解那几眼所看到的的招数有多么高深,只是记下了模糊的影子。
现在余十七回想起来,当时自己所看到的其中一刀,便是柳意珂与师父虞令维全力对攻的时刻,用来破解虞令维的那一式骤雷闪的绝技。
骤雷闪是同风门雷脉剑术中极快极烈的剑术斩击,而柳意珂却用同样极快极烈的刀术来与其对攻并将其化解,在余十七成年之后于战斗中亲自领悟到骤雷闪的威力,才逐渐意识到当时的柳意珂已经强到何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不出意外,当时的那次切磋,师父应该是输了……余十七心想,北宁的江湖至高之巅是属于柳意珂的,在荒芜宗他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位前任代理大宗主的传说,她的存在就像一颗璀璨的流星。作为云中剑的剑士,没能和这样的人相遇,真是莫大的遗憾。
“看到你使出那一刀的瞬间,我还以为……能够从你这里听到些关于柳意珂的消息。”蜘蛛捂着伤口缓缓说道,“六年前她忽然消失,之后再也没有任何音讯,荒芜宗的人在寻找她,我也在寻找她。毕竟,她还是皇室御封的剑圣,也是御武司的重要人物。”
余十七茫然地回答道:“我在云中剑的时候代理大宗主便已经换成了如今的白翊宗主,柳前辈的事我的听过一些,但我确实没有见过她,我对她的记忆停留在很久以前她来到同风门与我师父切磋的那一天。”
“如果柳意珂还在……”蜘蛛惋惜地说道,“今日或许根本不用我来和渡主交涉吧。不,如果柳意珂还在的话,局面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她是能够守护皇帝和帝都的人。”
终陵弃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以他对柳意珂的了解,私以为柳意珂本性上也是一个不愿被束缚的随性洒脱之人,之所以会承担大义和责任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上凝聚了柳氏剑宗最纯粹的守护之义和善良,但要她困守帝都一生还是太过勉强了。
“蜘蛛,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牧芝仁。”终陵弃对昔日的左膀右臂真诚地说道,“比起前一任皇帝他做得并不差,他也实现了击败外敌的誓言,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次?”
“渡主,皇帝在军事征伐上的成就我们有目共睹,但他真的适合北宁之后的和平时代吗?”蜘蛛语重心长地劝说终陵弃,“我并不是否认皇帝在治世上的才干,只是你要明白,北宁十七年来为了征服草原上的戎夏帝国这个强敌,他已经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也失去了太多太多的盟友。”
终陵弃缄默无言,他明白蜘蛛所的是对的,即使像他这样身在江湖远离庙堂的人也深有体会,这十七年间皇帝为了打倒戎夏被迫做了很多引发朝野和民间不满的决策。
比如强制民间腾出田地种植牧草饲养军马的“田马税”、要求南方各州额外缴纳补偿北方战争损失的“太平税”、从拥有两口以上男丁的家家户户中抽取一丁进入帝国军预备兵役的“保卒法”,还有严重加深了皇帝与世家大族之间矛盾的强制性军费募捐……
“皇帝通过一系列的战争国策为自己树立了无数敌人,而他忠诚的盟友、那些成长于战火的主战派军人们则在十七年间的战争中不断牺牲,最后活下来的人甚至无法为皇帝掌握整个军队,帝都的天南大营天北大营的实权将领早已不是皇帝的心腹。”
蜘蛛说到这里时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哀,他顿了顿,又苦笑着对终陵弃说:“渡主,实话实说,你没法为皇帝翻这个盘。牧芝仁是个了不起的皇帝,但他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之后的宸粼,交给一个不那么讨人厌的新君来治理会更好。”
终陵弃垂首,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已经表明他在心中接受了蜘蛛说的这番话,不过随后他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决意无悔的话语:“至少我要保护他所爱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遭人憎恨的事,我都不允许有人在他死后报复他的妻女。”
余十七听到这番话,更加坚定了自己协助终陵弃去完成心愿的决心,尽管他对忘川的那帮人尚心怀敬而远之的情感。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努力试图说服彼此达成和解的时候,落在地板上的血液悄悄发生了变化。
一直感觉自己插不上话的冬儿在偶然之间目光扫到了终陵弃和蜘蛛之间的血迹,起初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第二时间才意识到那血迹真的发生了怪异的变化。
“爹,哥哥,你们看……”
少女话音未落,地板上忽然射出两道血箭,分别洞穿了终陵弃和蜘蛛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