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巴杨琴”
码头上,停下弹奏的卫燃将巴杨琴从身上取下来递给了忧心忡忡的柯娜。
“嗯...”
柯娜心不在焉的接过巴杨琴的时候,卫燃却皱起了眉头,紧跟着一把攥住了柯娜的右手,并且捏了捏她的大拇指和食指。
他这动作让柯娜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她的眼眶也涌出了止不住的眼泪。
难以置信的再次捏了捏柯娜右手戴着的手套,卫燃颤抖着问道,“你...你的手...”
“冻掉的”
柯娜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颤抖着脱掉了手上的黑色羔羊皮手套,露出了她残缺的右手。
这只并不算大的手上,已经没有了大拇指和食指,就连掌心,都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左右。
不等卫燃询问,柯娜又撩起了遮住她半张脸的金发,露出了缺少左边耳朵的脸颊。
“在你被抽调回去之后。”
柯娜重新放下头发,戴上了黑色的手套,抱着属于她的巴杨琴坐在了码头边的一个木头箱子上,“有一支运输队因为暴风雪迷航了,我们为了找到那支运输队,在暴风雪里搜寻了整整两天。”
“然...然后呢?”
卫燃坐在对方的身旁,在自己的身上一番摸索之后,先取出了那支当初柯娜送给自己的TK小手枪,接着又取出了在他和饲养员马特维之间送来送去的豪华烟盒,以及马特维送给自己的豪华打火机。
打开烟盒,万幸,这里面还剩下四颗香烟。
根本不用他让,柯娜和叶卡捷琳娜以及凯来洛便各自取走了一支,并且各自掏出个打火机熟练的点上。
喷出一口浓郁的烟雾,叶卡捷琳娜贴着柯娜左边的耳朵旁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接着便拽着似乎有话要说的凯来洛干脆的转身离开。
直到这个时候,柯娜这才靠着卫燃的肩膀,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格外平静的解释道,“后来我也迷失了方向,并在不久之后就因为低温失去了意识。幸好,我身上的信号灯救了我一命。有人寻着灯光找到了我。
只不过,等到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的一只耳朵和半个手掌已经被冻坏了,同样被冻掉的,还有我左边脚的小半个脚掌。虽然损失有些大,但万幸那支迷航的运输队总算找到了。”
用力吸了一口烟,柯娜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室,“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吧?我现在只能负责统计工作了,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做个交通管制员了。”
“走吧”
卫燃刻意没有搀扶这个要强的姑娘,这个姑娘也根本不需要搀扶便站了起来,还顺手拿上了她的巴杨琴。
跟着她走进那间狭小的办公室,柯娜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卫燃的口琴和属于莉迪亚的怀炉递了过来,颇为遗憾的说道,“还给你吧,这些我已经用不上了。”
“这个也还给你”
卫燃将那支属于维亚太太的TK小手枪递给了对方,学着对方将手枪送给自己时的语气说道,“你拿着这个吧,它至少能让不讲道理的人考虑一下听从你的建议。”
柯娜接过手枪的同时忍不住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学着卫燃当初的语气回应道,“我到时候会给对方一个足够好的建议的。”
“这份工作怎么样?”卫燃一边打量着这间并不算大的办公室一边问道。
这个小房间并不大,一共也仅仅只有两个办公位。不过,在两个办公桌中间靠窗的位置,却还摆着柯娜的那个空投箱子。
那个固定在上面的火炉里自然没有燃着炭火,但上面却放着两盏擦拭的格外干净的煤油信号灯。
“还好,只是有...”
柯娜话音未落,办公室外面的码头上,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声!
“哐当!”
刚刚被柯娜重新拿起来的巴杨琴直挺挺的摔在了地板上,这个姑娘也风一样、疯了一样,神色慌张的跑出了办公室!紧随其后,卫燃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刚刚还井然有序的码头立刻变了一副模样,远处的天际边缘,也冒出了一串发出嗡鸣的黑点!
几乎下意识的,卫燃便看向了那条驳船消失的方向。可此时,波光荡漾的湖面上,却根本没有那条船的影子。
再看看柯娜,她此时显然已经意识到根本帮不上那条船什么忙,所以已经拿起了一个铁皮喇叭,大声指挥着那些搬运工人躲进防空掩体。
前后不到一分钟,飞机的轰鸣声越发的清晰,远处的那些防空阵地的高射炮也打出了密集的炮弹。
“维克多大哥!快来帮忙!”就在这个时候,凯来洛朝着卫燃焦急的喊了一声。
循着声音看过去,他却发现这个小伙子正一手攥着一条缰绳,可那两头骡子,却在防空警报、火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中焦灼不安的踏着蹄子。
再看一眼柯娜,卫燃顾不得许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从对方的手中分来一根缰绳,拽着那头执拗的骡子跑向了码头边缘的森林,将其拴在了一颗足有大腿粗的白桦树上,接着又从爬犁上找来一个充当坐垫的麻袋片套在了这头骡子的脑袋上。
不等这个大块头安静下来,天空中也传来了航炮开火时的轰鸣以及航弹自由下落时恐怖的哨音!也可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柯娜和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兵叶卡捷琳娜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轰!”
就在裹挟着巨大威力的航炮在码头上打出一连串的烟团之后不久,第一个发航弹也砸在了水面上,渐起巨大的浪花的同时,也让那些紧急疏散的驳船在水波的推动下止不住的晃动。
作为还击,那些德国人的飞机还不等拉升,便被码头各处分布的高射炮、高射机枪打成了一个个威力和航弹不相上下的火球!
眼瞅着帮不上什么忙,卫燃几乎下意识的便取出了相机,将镜头对准码头,一次次的按下了快门。
也正是借助取景窗的帮忙,他总算在一挺双联装德什卡高射机枪的阵地上,看到了那两个他认识的苏联女兵正操纵着机枪忙着还击!
在那支双联装机枪喷薄出的火蛇舞动之下,一架德军的战斗机机头和机翼相继中弹,接着便一头扎进了清澈的湖水里。
这一波突袭可谓来得快去的也快,地面的防空力量,也根本没给那些德国人的飞机来第二轮俯冲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此时这码头上的损失也是巨大的。在卫燃再一次举起的相机取景窗里,几分钟前还无比忙碌的码头此时已经涌起了几道黑烟,几辆拉着水罐的消防卡车和救护车也在码头上穿梭的。
而在泊位上,还有两条没来得及跑开的驳船正在浓烟中缓缓沉入水下。
那些孩子...
卫燃一番举目环顾,却仍旧不见那条驳船的影子,而那些码头上的工人和士兵,也正在忙着救援能看到的伤员和物资。
恰在此时,他也终于发现了柯娜。
夕阳下,这姑娘近乎疯了一样跑到了码头上,在左右一番环顾之后,一把扯掉了头上的船帽又踢掉了鞋子,根本不带犹豫的便跳进了冰凉的湖水里!一次次的扬起胳膊,徒劳的试图凭借她自身的体力游到那条驳船的边上。
艹!
卫燃心头一荒,赶紧跑过去,趴在码头上将手探出去,从金属本子里取出了那条极少用到的排子船。
“哗啦!”
还不等排子船砸落湖面溅起的水花重新落入水里,他便翻进了船舱里,用力的摇着船桨,朝着那条船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柯娜!柯娜!”
卫燃扯着嗓子大喊着,等两人离着近了,立刻拿起船上的撑杆伸向了那个对他的呼喊不闻不问,仍在划水的姑娘。
直到那竹制的撑杆搭在了柯娜的肩头,她这才打了个哆嗦,接着将头转了回来。
“快上来!”
卫燃大喊着催促道,等对方近乎浑浑噩噩般抓住撑杆的时候,立刻将她连扯带拽的拉到近前,又一把捞到了船上。
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这个满脸惊慌的姑娘身上,卫燃重新抓住了船桨开始一下接着一下飞速摇动着。
可这排子船速度又能有多快?所以跪在船头的柯娜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眼巴巴的看着。
渐渐的,身后的码头越来越远,翻着波浪的湖面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漂浮物。
继续往前划动排子船,一顶大红色的布琼尼帽子软哒哒的贴在一块半米长的板条上,在卫燃和柯娜眼睁睁的注视下,被波浪推着,缓缓的飘向了码头的方向。
那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无论卫燃还是柯娜,早就已经能通过布琼尼帽子的颜色分辨出来它们各自的小主人。
“欧嘉——欧嘉——欧嘉——”
跪在船头的柯娜撕心裂肺的喊着那顶帽子的主人,但回应她的,却是越来越多尚且飘在水面上,搭在各种漂浮物上,各种颜色的布琼尼帽子!以及被染成了红色的冰凉湖水!
“啊——”
“啊——”
跪在船头的柯娜捂着湿透的金发崩溃的哀嚎着、尖叫着,以至于最后完全失去了声音,整个瘦瘦小小的人,也抱着头蜷缩在了窄小的船舱里——就像个在噩梦中无法醒过来的可怜孩子一样。
船身中央,卫燃也松开了船桨,站起身环顾着四周,可举目望去,他能看到的却只有各种各样的碎片。
这群畜生...
卫燃一次次的攥紧拳头又一次次的松开,最终,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硬着心肠举起相机,将船头那个瑟缩起来的无助的人儿和红色的湖面上那些让人绝望的布琼尼帽子一起纳入了取景框。
然而,就在他按下快门儿的时候,却清楚的透过取景窗注意到远处翻起了一团水花!
下意识的收起相机,卫燃瞪大了眼睛,清楚的看到六七十米外的水面上,正有一个脑袋瓜冒了出来!
“柯娜!柯娜!还有活着的人!”
卫燃话音未落,已经抓起船桨卖力的摇动着。而瑟缩在船头的柯娜,也在下意识的颤抖之后,慌里慌张的抬起了头。
“正前方,往右看!”
卫燃大喊着提醒对方,柯娜也立刻转移了视线。然而,那个刚刚冒出水面的,却又一个勐子相继扎进了水里!
“加琳娜!我看到加琳娜了!”
重新燃起希望的柯娜激动的大喊着,同时将上半身趴在船头,捞起一块沾染着暗红色血液的木头板帮忙划着水。
随着距离一点点的拉近,那个沉入水里的小脑袋瓜也再次冒了出来,紧跟着,又有两个小脑袋瓜从她的两侧冒出了水面,趴在一个救生圈上勐烈的咳嗽着。
几乎就在卫燃二人认出那分别是阿纳斯塔西亚和博格丹以及来希亚的时候,来希亚在看到他们二人之后,却只是挥了挥手,接着竟然又一个勐子扎进了水里!
根本没有任何的犹豫,柯娜便翻身跳进湖里沉入了水下,只剩下卫燃将共用一个救生圈的阿纳斯塔西亚和博格丹拎到了船上,接着又将躺在一块门板上的小婴儿加琳娜也给拎进了船里。
根本顾不得这三个嚎啕大哭的孩子,卫燃也踢掉鞋子跳进了被血染红的水里,同时取出金属本子里的手电筒打出了一道光束。
很快,他便发现了倒扣在湖底的驳船,看到了那个挤压变形而且密布着弹孔的船舱,看到了里面困住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和水手的尸体,也看到了从那些尸体里,从那些弹孔和变形的窗户里,以及来希亚的手里溢出的红色血液。
将手电筒塞给柯娜,卫燃取出剪线钳,一下下的剪开了变形的门轴,接着拽住满是玻璃碎茬的铁皮门板,用脚踩着变形的门框将这扇门给拽了下来。
一时间,一具具被航炮打的残缺不堪的尸体,被来希亚和柯娜从这狭窄变形的门口给拽了出来。
渐渐的,满是石头的湖底,也躺满了一个个卫燃无比熟悉的孩子,那里面有呲着大板牙的亚历山大,有他的好朋友阿廖沙,也有欧嘉和萨莎,更有前任的孩子王安德烈,以及一个个卫燃叫的上来名字,又或者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家伙!
终于,肺腔里耗尽的氧气让来希亚和柯娜不得不暂时终止翻找工作,将手电筒还给卫燃之后游向了水面。
可卫燃却在憋气的极限之前冒险钻进了倒扣的船舱里,推开一具具让人目眦尽裂的尸体和残破的脏器,最终在船舱里寻得了一小块尚且有空气的狭小空间。
在舱壁上磕了磕因为进水有些闪动的手电筒,卫燃将嘴巴贴在船舱上勉强露出地面,一边喘息一边徒劳的大喊着,“还有人吗?还有谁活着没有?”
然而,这出间隙不过十厘米,长宽不过两米的狭小空间里,却根本没有任何的回应。
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憋住气的卫燃再一次推开一具具的尸体离开了倒扣的船舱,压抑着愤怒和绝望,将那些尸体一个个的拽出来,奢望着能找到任何一个还活着的孩子。
可渐渐的,他也再一次到了生理上的极限,强忍着呼吸的冲动,左手拽着阿廖沙,右手拽着萨莎游向了水面。
至于仍旧躺在湖床上的亚历山大等其余的孩子...卫燃用力眨巴着眼睛,却仍旧无法抑制住不断溶解在湖水里的眼泪。
那些孩子他不是不想救,但他们那瘦小且营养不良的身体,已经被航炮撕扯的残破不堪了,他们...已经没有尝试抢救的必要了。
“哗啦!”
卫燃在冒出水面之后一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一边将手里拽着的阿廖沙和萨莎推到了船上,而在他冒出水面之前,柯娜和来希亚,却已经再次跃进了水里。
来不及去喊这俩姑娘上来,卫燃翻进船舱,将萨莎先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力一顶,同时在她的后背上用力一拍,顿时,一股水箭便从她的嘴巴里喷了出来。
如法炮制的帮阿廖沙排空了肺腔里的堵塞物,卫燃焦急的看了眼仍旧没有动静的水面,根本不敢把时间浪费在二选一的问题上,直接跪在离着自己最近的萨莎身旁开始了心肺复苏。
“博格丹!阿纳斯塔西亚!”
一下下帮萨莎按动的胸腔的卫燃用一声大喊止住了那两个年仅五岁的小家伙的哭嚎。
“捏住阿廖沙的鼻子!往他的嘴巴里用力吹气!快去!”
卫燃话音未落,已经捏住了萨莎的鼻子,用力往她的嘴巴里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又立刻开始了心肺复苏。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博格丹爬到了阿廖沙的边上,学着刚刚卫燃的样子,用手指头堵住了阿廖沙的两个鼻孔,接着鼓足了力气用他的嘴巴里吹了一口气。
甚至,就连阿纳斯塔西亚,这个喜欢吃手指的小家伙,也学着卫燃的样子,用那两只瘦小的可怜的小手,帮阿廖沙一下下的按动着胸腔。
然而,那毕竟是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阿廖沙大的孩子罢了,他们即便加在一起,又能有多少的力气呢?
别说他们,就连卫燃亲自救治的萨莎,也根本没能恢复自主呼吸。
虽然心知无望,但无论卫燃还是那两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家伙,却都没有停止自己的努力,仍在徒劳的进行着所有的尝试。
“卡察!”
伴随着一声骨裂声,萨莎的胸腔因为卫燃的按压彻底塌了下来,但这个姑娘却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
可卫燃却没有停下,只是推开了阿纳斯塔西亚和博格丹,换了个目标给阿廖沙进行着心肺复苏。
不知什么时候,全身湿透的博格丹和阿纳斯塔西亚一左一右的用他们稚嫩的小胳膊抱住了同样全身湿透的小婴儿加琳娜。
不知什么时候,柯娜也再一次冒出了水面,她的怀里,还拖拽着因为脱力和缺氧昏迷的来希亚。
“维克多,帮...帮帮我。”整张脸都憋的通红的柯娜喘着粗气喊道,她已经没有力气把来希亚推到船上了。
听到呼喊,同样气喘吁吁的卫燃像个失去自主意识的行尸一般,拽着来希亚的衣领和腰带将她拽了上来,接着又将柯娜拽了上来,紧跟着,他却转身继续着对阿廖沙的心肺复苏。
“卡察”
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声,阿廖沙瘦小的胸口也软塌塌的陷了下去。他的嘴角,也溢出了一团暗红色的血液。
“啪嗒”
卫燃无力的跪坐在了满是水渍的船舱里,他的脸上也写满了绝望。
“妈妈”
就在这让人心碎的关头,那已经止住哭声的小婴儿加琳娜,也清晰的喊出了一个能给予这一船人无限勇气和希望的称呼。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柯娜的眼角再次溢出了泪水,同时伸出她的双手,将这个小婴儿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又将阿纳斯塔西亚和博格丹也搂在了怀里。
伸手从被血染红的湖面上捞起一支木头玩具枪,卫燃记得,这是那间温暖的地下室里,属于前任的孩子王安德烈的“武器”,也是他的爸爸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可现在...
卫燃绝望的看了眼水面上的漂浮物,咬着牙将那支凋琢的格外细致的木头玩具枪轻轻放在了阿廖沙的胸口,颤抖着取出相机,给抱在一起的那一家人,给手上镶着一块玻璃的来希亚,给那个大家庭里仅剩的、活着的成员,再一次拍下了一张合影。
在渐起的白光中,他也听到了身后远远传来的汽笛声,同时也任由一滴混杂了太多东西的水珠从自己的脸颊滑落,顺着下巴一路流淌,最终滴落在了双反相机的取景窗上,模湖了被定格在最绝望一刻的那残缺的一家人。
快该结束了吧...
身心俱疲的卫燃无比期待的念叨了一句,但在那尚未消散的白光中,他听到的却是密集的几乎连成线的炮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