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要出任内阁总理的消息震动了天下。在天下读书人里面,这个安排基本没有反对意见。在《天演论》中提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仅这一句话就如同雷霆撕开乌云,让在甲午海战之后找不到中国前途的读书人眼前一亮。
洋鬼子闯入中国之后,所有读书人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世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不仅指出了中国亡国的可能,同样指出了中国如何摆脱灭亡的命运。那就是在竞争中获胜。现在严复同意出任内阁总理,不仅仅是一个真正有文化的思想家坐上了当今的高位。更重要的是以激烈革命党面目出现的人民党,正式表达了与北洋zhōng yāngzhèng fǔ的合作姿态。
读书人毕竟是在民间,身在庙堂的北洋内阁对这个消息同样十分震惊。不管严复出身是多么正牌的海军,多么正牌的北洋。庚子年北洋过渡到袁世凯后北洋的时候,严复没有参加站练兵,而是脱离北洋集团到了南方。袁世凯后北洋的干部们自然不会把严复当作北洋一系的干将。另外严复出任内阁总理的背景是与北洋矛盾重重的人民党。这就更加让北洋干部们感到极为不高兴。
只是形势比人强,人民党给北洋形成的强大压力让这些人也不敢公开反对。袁世凯与陈克走的很近,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1911年8月下旬,严复终于要进京赴任。京城也安排了迎接仪式,在安全ìng方面,也得有所准备。吴祥子和宋恩子两人虽然身为密探,也受命出来监察有没有“不法之徒”试图破坏。
两人其实只是个喽啰,平rì里走街串巷的主要是巡查抓捕茶馆酒肆里面“胡八道”的家伙。兄弟两人边走边低声聊着。
宋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观念,他道:“现在这世道真的难讲啊。这最大的不法之徒不就是人民党么?其他革命党早就投奔北洋了,除了人民党还有什么不法之徒?”
“人民党公开在京城开办办事处,大作生意。谁把他们当作不法之徒?不过前些rì子咱们听到的消息……”吴祥子对此很是在意。
虽然没有明,宋恩子也知道吴祥子指的是哪件事。“宋大哥,咱们都是人物,你要是想去给上头,可别兄弟我知道。”
“你这不是废话么!这等事我长了几个脑袋敢去?咱们还是去茶楼逛逛,只要咱们兄弟管的地方不出事,这就够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在街上,吴祥子突然停住了,“宋大哥,你看前面那人是不是有眼熟?”
吴祥子仔细辨认了一番,“那个是不是以前带人游街要求推翻朝廷的革命党?”
这两位探子干这行也有些rì子,确定了目标之后就很老练的跟在“可疑对象”背后,并没有立刻上前盘问拘捕。
这两个密探没认错,“可疑对象”正是汪jīng卫。在一年多前国会预备会议召开的时候,汪jīng卫曾经带着平津的同盟会青年上街游行。要求推翻满清,实现共和。前一阵他与rì本公使方面接触之后,就回到了上海去见陈其美。几天前汪jīng卫才回到běi jīng。
对待当前的变局,陈其美的态度十分明确。“现在若是不乱,再无我等的机会!”
联省自治制度好歹稳定住了中国当前的局面,除了几个爆发起义的省份之外,大部分省份的旧有zhèng fǔ体制几乎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当然,地方上也是有变化的。官府开始大力拉拢士绅。士绅们早就想通过议会等途径绕开科举,直接介入到地方政治里头来。两者是一拍即合。旧官府也好,士绅也好,在试图从满清手里夺权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借用“革命”的名义,等他们当了权之后,对于革命党就格外的忌惮起来。在中国著名的几个革命党中,同盟会势力最弱,并无自己的地盘。若是让局面如此继续下去的话,已经极为虚弱的同盟会势必会更加虚弱。
“以我等之力,也只能刺杀袁世凯与陈克。”汪jīng卫倒是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
“兆明,你啊!”陈其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刺杀了陈克或者袁世凯有何用处?其实刺杀根本不用成功,我的乱,就是让人民党和北洋打仗。他们两家打起来,我们同盟会才能趁势夺取上海,以上海为要,进而夺取全国。”
陈其美很聪明,听汪jīng卫完rì本人的态度,他就明白了rì本人的打算。汪jīng卫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同盟会当前的力量直接去打击人民党与北洋,陈其美可不会如此“率直”。他希望能够在本已经矛盾重重的人民党与北洋之间制造出两者不得不内战的局面。
汪jīng卫有血ìng,却不傻。陈其美的打算汪jīng卫很清楚,他对于陈其美试图充当rì本人的马前卒,以挑起中国内战为扩大同盟会势力的做法并不认同。“我们历数北洋与人民党勾结篡夺权力的事实,堂堂正正的与其交手,这才能彰显我们同盟会首倡革命之功。若只是挑起内战,玩弄这些yīn谋诡计,实在是有损我同盟会的名声!”
陈其美冷笑一声,“兆明是不是不愿意牺牲?”
“什么?”被人质疑胆怕死,汪jīng卫立刻愤怒了。
“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清末,各方都不敢生事。若不让人民党与北洋斗起来,我们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即便是两方大打出手,没有列强支持,我们也难取得地盘。孙先生各方游走,反复劝各国。可除了rì本之外,其他国家都对插手中国之事袖手旁观。我们若不能善加利用,怎么可能有所进展。”陈其美劝道。
汪jīng卫并不反对陈其美对事态的分析,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是心理没底,“那孙先生可知道此事?”
“这些事情不用再去打搅孙先生了。我们既然决定跟随孙先生,就先把这些事情做了,若是能成,再请孙先生出面。若是不成,我辈自当承担责任。”陈其美的斩钉截铁。
汪jīng卫是孙中山的忠实信徒,为孙中山提出的三min主义去死也不在话下。不过听了陈其美的话,汪jīng卫算是明白为什么孙中山始终这么器重陈其美。如果汪jīng卫是因为认同孙中山的主张,进而决定效忠孙中山的话。陈其美则是铁了心效忠孙中山,然后支持孙中山的一切主张。所以到了大事上,陈其美敢作敢当,完全把自己利益置之度外,完全以孙中山的利益为核心。这次参与刺杀的策划,陈其美就把这种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
陈其美的自我牺牲jīng神很是感动了汪jīng卫。他也不全然反对内战,只是有一种很本能的抵触而已。思忖了一阵,汪jīng卫才道:“现在四万万同胞渴望真革命,人民党与袁世凯托革命之名,行军阀dú cái之实。须得揭穿他们的真面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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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汪jīng卫这番话,陈其美表面上装着认真听,心里面已经大为嘲讽了。作为一名ìng情中人,陈其美对自己非常了解,他对于同盟会有着自己的看法。陈克与袁世凯是不是dú cái,陈其美一兴趣都没有。同盟会的革命目标其实非常清楚,就是建立自己的一党dú cái政权。或者,以孙中山为领袖,建立起孙中山的政权。在这个政权里面,陈其美当然也能够身居高位,荣华富贵。
汪jīng卫这种凡事都要找出革命理论的做法,陈其美是很不以为然的。革命要是靠嘴能谈出来,同盟会早就该是中国最大的革命政党了,轮不到始终对外部舆论不屑一顾的人民党成为主宰中国的强大力量。
陈其美其实很欣赏陈克的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对同盟会来,能够利用的就是朋友,利益冲突的就是敌人,这与革命理论毫无关系。陈其美坚定的认为,革命理论是为了掌权之后解释自己行动的合理ìng的,如果掌权都办不到,那就根本不用谈及什么革命理论。更不用以革命理论来指导革命行动。
终于听汪jīng卫完了那通幼稚的革命理论,陈其美用一种含着鄙视与怀疑的目光盯着汪jīng卫,“兆明,你还是怕了。”
汪jīng卫在陈其美这种目光下感到浑身不自在,一股怒火直上脑门。“既然陈兄如此,我再解释也没用。请陈兄如何策划此事!”
汪jīng卫最后带着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神sè离开的上海。陈其美的计谋穿了十分简单,汪jīng卫等人假意投奔袁克定,然后“奉袁克定之命”前去刺杀陈克。能不能行刺成功,这得看局面。不过行刺成功与否,都得把事情闹出去。此事一出,陈其美与汪jīng卫都相信,以人民党与北洋之间深刻的矛盾,内战定然一触即发。
不过陈其美临别时候的有句话让汪jīng卫十分郁闷,“兆明此行我一定会向孙先生详陈的。等革命成功,绝不会埋没了兆明的功劳。”
汪jīng卫并不怕死,他想见孙中山也绝不是为了邀功或者诉苦。只是眼见中国当前的局面大出以前孙中山预料的情况之外,汪jīng卫感到颇为迷茫。尽管孙中山接连推出了好几个版本的三min主义修改稿,可是总让汪jīng卫感觉远跟不上当前的变化。与最初“推翻满清,创立民国”这简单明快的宣传一比,感召力大不如前。
在船上想了好几天,汪jīng卫也没能完全理顺自己的思路。唯一有所进步的,倒是对陈其美的理解。眼下局面不清,汪jīng卫为了以何等名义鼓动起同盟会的支持者苦恼。陈其美就完全没有这种问题,对陈其美来,当前的目标极为明确,就是夺权。夺取属于同盟会的权力。
确立了这个明确的目标之后,陈其美没有任何惶然,而是把能用上的一切手段都给用尽。汪jīng卫承认,这是当前最好的法子。先有了同盟会的政权,才有同盟会的理念推广。
但是这种不顾一切,用尽一切的现实主义态度,当然谈不上有什么“道义”。至少同盟会的道义与当下的主流是背道而驰的。人民党最近打青岛的时候,已经明确宣布,凡是依附外国势力入侵中国的,就是中国的敌人。这种铿锵有力的话就很容易让人明白当前的局势。同盟会现在到处拉外国的支持,从人民党的角度而言,同盟会已经是完全的敌人了。
现实与理想,成功与失败,汪jīng卫满怀心事的回到běi jīng。rì本方面得知汪jīng卫回来,立刻就派人私下与汪jīng卫联系。在会谈中,汪jīng卫已经明白,陈其美已经和rì本人联系过了。陈其美的计划也得到了rì本方面的支持。当然,出面的并不是rì本官方,这些年里头,rì本在中国也培养了一些势力,笼络了一些人。
袁克定依旧没有找到敢去对人民党动手的刺客,汪jīng卫派同盟会平津分部的年轻同志前去与袁克定联系,表示这边有人因为家人在于人民党战争中阵亡,为了报仇,愿意承担起刺杀陈克的任务。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嘴上一袁克定就能相信的,接触得有一个过程。等了几天,袁克定始终没有下文。汪jīng卫更加郁闷起来。以他的个ìng,干革命就是轰轰烈烈。刺杀也是要光明正大,哪怕是被捕也要堂堂正正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以求最大的宣传效果。通过暗杀引发内战已经不怎么光彩,而事主袁克定这么一个混蛋先前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反倒装起大爷了。汪jīng卫深深感到自己和这种人接触,实在是丢人。
心里面有事,就没有太注意身后。直到马上要进同盟会平津分部所在的胡同的时候,汪jīng卫才习惯ìng的往后观察了一番,那两个探子摆明了没想到汪jīng卫这时候观察,立刻就露出了马脚。虽然没有太多反追踪的的训练,汪jīng卫知道自己是不能把探子带去分部那里。他就跟没看到两个探子一样,尽量自然的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跟在汪jīng卫背后的是宋恩子与吴祥子,他们干这行很久,汪jīng卫异常的举动并没有逃过两人的视线。既然已经被汪jīng卫发现,两人也就不再躲藏,光明正大的跟在汪jīng卫背后。又走了一阵,宋恩子向吴祥子使了个眼sè。吴祥子心领神会,在一个巷口趁汪jīng卫没回头的时候,闪身进了别的路口,接着快步向巡捕房那边走去。
两人本来也没有太在意汪jīng卫,只是简单的为了抓几个“可疑份子”交差。没想到这次一家伙抄出条大鱼来。而且这条鱼还偏偏是两人一度极力避免去触碰的。
袁大少爷找“敢卖命”的也有些时rì了,消息绝非没人知道。不过有些人是吓得“不敢知道”,有些人则是别有居心的视而不见。不过同盟会平津分部被炒了之后,匪首汪jīng卫倒是潜逃了。可是不少书信电报和文件却被抄了出来。下头没人敢承担这责任,于是这批人和东西层层移交,很快就连蹦几级,直接送给了管jǐng察系统的赵秉钧手中。
赵秉钧一面在心里面大骂下头的人没担当,一面为这烫手山芋感到极为难受。事关袁大公子,就是他赵秉钧也做不了主。赵秉钧严令所有参与此事的人不许外泄任何消息,自己则急急忙忙的去找袁世凯。袁世凯此时正在给严复摆接风酒,赵秉钧是被从酒桌上叫出去的。现在他也不敢再回去,只能焦急的等待。
信任内阁总理的迎接可不是事,袁世凯先是摆酒,接着又和严复长谈。很晚了才有机会见赵秉钧。赵秉钧看到袁世凯极力压制着情绪,但是怒sè根本无法完全压住。没等赵秉钧开口,袁世凯就屏退了周围的人。“智庵,我有一事命你去做。”
“大总统,何事?”赵秉钧觉得自己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袁世凯交代的事情绝对不了。
“你去把袁克定身边的那些人都给我抓起来!”袁世凯一字一句把这句话从牙缝里面崩出来。完之后,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恼,袁世凯的脸庞几乎开始扭曲起来。
“大总统……”赵秉钧觉得自己咽喉干的难受,他咽了口唾沫才道:“有件事我得向您禀报。”
两件事果然是一件事,严复见到袁世凯之后,私下向袁世凯透漏了掌握的消息。袁世凯大惊失sè。他一来不太敢相信袁克定居然能傻到干出这等事。二来,他也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得有多严重。严复不爱诳人,在这种事情上,人民党若是真心想设什么圈套,也根本不用派严复来吹风。
在忐忑不安中,袁世凯从赵秉钧这里得到了确切消息之后,真的是心灰意冷。他面如土sè的呆坐在那里,半晌不吭声。
“大总统,”赵秉钧被吓住了,这等事千万别把袁世凯给气坏了,“大总统,就我们抄出的东西,这件事背后有好多人耍yīn谋诡计。大公子只是被人给骗了。”
听了这宽慰的话,袁世凯猛然站起身。“被骗了?那些人怎么不来骗我?怎么不来骗你?还是他自己鬼迷心窍,自以为是。我现在袁克定这王八羔子被骗了,谁肯信?!”
这声音就跟受了伤的老虎一样,那股子浓浓的杀气让赵秉钧感觉呼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