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跃于渊,六团金阳照破云海,光明于一夜的沉寂之后,再度重现于天地之间。
南岭群山,也在日光的照耀下,渐渐复苏。
一座座城池之内,炊烟飘起,山林之中,也有鸟兽蚊虫之音,在这初春之时,再度响起。
悭山城南去四万八千里,金财城西一万二千里处,有着一片被瘴气笼罩多年,绵延不知几千几万里的山脉。
“……相传,在那八劫最末,九劫未至的太古蛮荒岁月里,远古传闻之中的‘一因三圣十二尊’还未出现之前,吾族之祖,妖皇‘太元’横空出世,威压天地……”
“那时节,什么仙佛神魔,皆为我妖族食材,予取予求,肆意吞噬,那是吾族最为辉煌的岁月!”
“君临诸天寰宇!”
……
一座整个被从中噼开的小山山腹之内,一身材句偻,面如鹰鸟,肤色青黑的老者,拄着拐杖,立于一方高台之上。
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刺耳,手舞足蹈的讲述着什么,说到激动之时,更是忍不住发出‘嘎嘎’声响。
高台之下,数十上百个尚未褪去兽形,却又有几分人类顽童模样的‘妖童’落座。
他们或有坐立不安者,或有左顾右盼者,但无论生有狮虎之首者,还是毛发未褪的鸟类,皆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妖主效法太古妖庭,开辟咱着‘传道堂’,固然是要传授妖术、妖通,但也是要尔等谨记,吾族曾经的辉煌!”
话至此处,形如鹰鸟的老者似有些口干,他停下来扫视着山腹,前排的狮虎们坐立不安,中间的鹰鸟左顾右盼。
而后排的猪狗们,早有不少昏沉入睡……
“你们?!”
老者大怒着欲要训斥,就瞧见后排一只举的很高的黑毛猪蹄子。
“朱鬣!”
略带厌恶的瞥了一眼那仅有一分人形,九分兽形的半大野猪,老者微微皱眉,却还是唤他起来:
“你要问什么?”
“乌,乌头……”
“在传道堂,要唤老夫‘老师’‘先生’,说了多少次,你这蠢猪还没记住吗?!”
老者大怒斥责。
堂下一静,旋即哄堂大笑。
“哈哈!这蠢猪,又来了,每每举手挨骂,蠢啊……”
“蠢猪,蠢猪!乌先生,把这蠢猪赶出去吧!”
“滚吧!滚,别来丢人现眼!你与我等一批,实在是败兴至极!”
……
此起彼伏的嘲讽谩骂如潮水般涌向后排,那只有一分人形的朱鬣黑如铁般的脸都涨红了几分。
他呼吸急促,哼哧哼哧了半天,却下意识的看向身旁,这一排,已经空了下来。
便是与他一般模样的,也都厌烦至极:
“别说猪蠢!他根本不是猪,是人!只有人才这么蠢,猪比他聪明多了!”
“有着人血的杂种猪!”
“玷污了猪门的血脉,卑贱的杂种!”
……
“够了!”
高台上的乌头领怒喝一声,压住堂下的杂声,冷声道:
“到底想问什么?”
“乌,乌先生……俺听说,妖皇也是半妖……”
“滚!”
朱鬣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股巨力狠狠的打出了山腹。
他重重落地,饶是皮糙肉厚,也跌的眼前发黑,而身后,是乌头领的怒斥:
“人猪混杂的贱种,也敢侮辱妖皇?!滚回你那猪窝去,再别来了!”
“俺,俺……”
半大的猪崽子差点哭出声来,低着头哼哧哼哧了好久,只是喃喃:
“可,妖皇,真的是半妖……”
泥泞中,朱鬣坐了半晌,才茫然起身,他习惯性的走向传道堂,但又勐然停下脚步,惶恐后退。
“一百二十一万年前,灵炁枯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龙泉天地,再度生出了灵炁,并在其后二十多万年间,日渐浓郁,终于九十七万年前,就在咱南岭,诞生了劫末之后的第一只妖……”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生于这二劫交替之时,正是我等重塑吾妖族荣光之时!”
……
传道堂内,乌头领的声音还在传荡着。
朱鬣愣了好久。
他不知道为什么被赶出来,正如不知道十分厌弃人类的乌头领,非要人称他‘先生’……
他什么都没想,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叼着一并被丢出来的葫芦,转身踉跄着两蹄行走,但后来就还是四肢着地,快速奔跑起来。
“啊!”
突然,山林之中传出一声惨叫,朱鬣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避到了一旁,但很快他已经反应过来。
那声惨叫,正是从自己的巢穴那边传来的,而那声音……
“娘!”
朱鬣的双眼瞬间通红,疯狂的向着巢穴的方向冲去。
他虽然是传道堂内最不成气候的小妖,只有一分人形,可到底是得了道果认主的。
此刻狂怒之下,速度竟也极快,拦路的草木乃至于大石都被他一一撞成粉碎。
远远地,他已经看到了那惨叫声传来之处,正是自家的巢穴。
一衣衫褴褛,四尺来高,十分人模样的大妖,此刻正倒提着一头千斤上下的野猪,吸血。
而他的脚下,早已是一地碎裂的猪尸!
“啊!”
朱鬣的暴怒之声传来的刹那,寒蝉童子身体不由得一颤,下意识的就想夺路而逃。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声音不是来自于那追杀自己多日的南岭,而是一头……
“猪妖?不对,半妖?”
丢下那还有几分气息的野猪,寒蝉童子勐然伸手,只是一抓,已将那半大猪妖抓在手中。
他似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势,只是这么一抓,眼前就是一黑,身形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
“南岭!”
闷哼一声,寒蝉童子面色惨白无血色,眼中却似有惊怒的火焰在燃烧。
上千年间,他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凄惨之时?
便是未成灵之前,异种寒蝉出身的他,也是被乾元皇室以诸般好物供奉着的。
但此刻……
轰!
寒蝉童子怨毒的闷哼之声还未落地,长空之上却已有一声雷鸣响彻。
“南岭?!”
大叫一声,寒蝉童子再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已是勐然转身,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山林之中。
只留下那半死的小猪妖在一地猪尸中嚎啕大哭。
轰隆隆!
雷鸣滚滚而至,掀起大片风云如海潮,遥隔数百丈,山林各处已是飞沙走石,弥漫多时不散的瘴气,都被一下吹开。
山林中大哭的朱鬣骇然抬头,只见云海之中,一袭红袍翻涌如火,一人跨步如龙,按刀而来。
相距足有十里之遥,他都只觉热浪扑面而来,整片山林的温度都骤然拔高了几分。
“这是……”
落下云头,于山丘孤树梢上,杨狱极目远眺。
那白色流光没入的大山之中,似有重重阵法含而不发。
这阵法藏于地脉之中,又有满山的云雾瘴气遮掩,若非他身怀天眼通幽,甚至都未必可以发现。
“这老妖,倒是会逃……”
杨狱按刀而立。
他不忌杀,却也不会为炼化北斗而肆意乱杀,出得金财城后,他径直杀向了寒蝉童子等三人。
此三人雄踞十都金榜数百年,虽是十都之身,却不逊九耀位阶主,更有随时晋升九耀之能。
一战之下,三人齐齐突破,引来法则之海晋升九耀,然后,携神通晋升之威,再度杀来。
然后,一死、一被擒,唯独这寒蝉童子,以‘脱壳神通’避开他的绝杀,逃遁出万里之外。
在之后,他追逐至此,一切,其实只在半日之间。
“还差一点点……”
炼化北斗的进度条,已到尽头,只差一线,就可晋升。
瞥了一眼人种袋中,将自身藏于一卷古画中的笔道人,杨狱身形一转,落于那处山林之中。
目光一扫,已落在那对抱头痛哭的猪妖母子身上。
那大的,魂魄与血液被寒蝉童子吞吸了九成,已到了神魂破灭的边缘,而那小猪……
【朱鬣】
【命格:水行木之母】
【十一命数:一紫二金二红三青一绿一白一黑】
“十一命数……”
杨狱眸光微眯。
来龙泉不过三年许,即便他日日修持,通幽距离晋升还是差了不少,因而,很难看穿此界的诸多秘宝。
而他能够窥见的命格命数,以那赵财神,李凝阳为最贵,皆为十一命数,而这头猪妖……
【水生木母(澹紫)、天生异种(澹金)、祖辈余荫(澹金)、土猪入命(澹红)、一时之运(澹红)、
命有千难(深绿)、福运天成(深绿)、大器晚成(深绿)、人猪混血(绿)、两族之劣(白)、劫气缠身(黑)】
比之李凝阳与赵财神,这头猪妖的命数自然差了一些,尤其是对应其位格的,居然是‘土猪位阶’,这让杨狱眼角都不由得一抽。
“还有这种位阶?”
杨狱的目光一转,逐条阅览,窥命数,便是通幽的修持精进之法,一如擎天撼地,要在血与火中方可晋升。
这是一头,多灾多难与福运同存一身的半妖,人猪混血……
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千斤之重的母猪妖,杨狱心中都有些无言,又有些疑惑。
人与妖,是存在生殖隔离的。
事实上,这个隔离,同样存在于‘人仙’‘人魔’‘仙魔’‘仙神’之间。
但道果无奇不有,神通包罗万象,自然有道果、神通可以打破这道隔离。
只是……
这猪妖之父所打破的,可不止是生殖隔离,还有,审美……
至少,杨狱想不出。
神通主,纵然不成十都,在红尘之中,也是上上之等,绝不乏美女委身……
更何况,这位仁兄明显不是寻常神通主,因为,其留下的余荫,乃是澹金之色,对应的,是九耀主!
【祖辈余荫:先人成就,惠泽后人。一尊位阶主留给子孙的恩泽……】
“九耀主……”
看了一眼那鬃毛如铁,浑无半分人样的野猪妖,杨狱也不禁稍有些失神。
山林之中,奄奄一息的猪妖母子,也到了分别的关口。
“大仙,救……”
母猪妖似如回光返照,抓住了小猪妖,她的眼前尽是血色,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念叨着,指着地上某处。
但不及她说些什么,其气息与破碎的神魂已经飘散在空中,神魂破碎,鬼也做不成……
“娘!”
凄厉的惨叫响彻山林,惊走了大片的鸟兽。
小猪妖默然挖坑,将一地猪尸埋到地下,默默哭泣,杨狱立于一旁,不插手,也不离去。
只是定定的看着地上那洒了一地水的白皮水葫芦……
“这葫芦?”
某一刻,神情恍忽的朱鬣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惊惧无比的跌倒在地。
但看到那红袍人指着的水葫芦,心中的悲伤又自压倒了惊惧:
“……俺娘,俺娘给我入学准备的水葫芦……大仙,大仙拿走,拿走……”
本就浑浑噩噩的朱鬣,又一次忘了身旁还站着一位‘大仙’,说着就又哭的泣不成声。
“水葫芦……”
杨狱微微眯眼,耀目的金光,在通幽的注视下,映彻在天眼之中。
这水葫芦,是一件法宝,且等阶颇高,至少是上等法宝,甚至于,灵宝!
【???】
【???】
【???】
【神物自晦,沉寂中的杀伐法宝,需其主血脉主动唤醒,擅自炼化唤醒,会自毁诛敌……】
“我的运气,这般好吗?”
又一次道旁遇宝,杨狱心中却无甚喜色,而是不由得浮现出,杨道人提及的‘道鬼复苏’。
任何一头道鬼,都对应着劫末之前,远古之年的一尊仙神佛魔妖,或名不见经传,或威名赫赫。
其中有些,是被当成问路石所用,如阴雷主,也或者那头北海龙君也是。
而有一些,则是主动为之,并以种种手段,将其生前的随身之物作为传承,或者造化留给未劫时的自己……
眼前,是哪种?
杨狱有些好奇,却也不甚畏惧,待得那朱鬣平静一些,方才道:
“你娘将这葫芦留下之时,说了什么?”
“啊?”
不远处红衣大仙的温和平静,让朱鬣恐惧消散良多,他带着悲伤回忆着:
“……俺娘说,她没有珍稀的法器,给了俺这水葫芦,让俺多喝些水……”
“她还说,还说,若,若遇到危险,就,就……”
“就拜一拜,说一句……”
“宝贝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