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万春松开手, 鹦鹉立刻挣扎着飞起，大骂着落在一边。
他垂着眼，看不清眼中是何情绪：“灵宠喊错主人名字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介意。”
“看你的表现, 却一点也不像不介意的, ”何醉难得抓到了沉万春什么把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略一思忖, 唇边翘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我忽然记起, 在晴霄派和你遇到的那个晚上, 你曾质疑过你到底是不是‘医仙’，你说即便是你毒圣我也不能拿你怎样, 对吧？”
沉万春抬起眼：“所以？”
何醉不慌不忙：“后来, 我向你询问关于闻人酌的情况，问你金色魔火是何物, 你说你不知道，你只精通医术、毒功和药理。”
沉万春默不作声, 继续等待着他的下文。
何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细想——你身为医仙, 为何会精通毒功？”
“医毒同源, 我为人疗伤，也为人疗毒，精通毒功很奇怪吗？”
何醉：“可据我所知, 沉万春素来与他修习毒功的弟弟不和，认为毒功乃歪门邪道，医术才是正途, 兄弟两个因此反目成仇，你却告诉我你精通你所厌恶的毒功，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沉万春沉默片刻，转身往屋内走：“那都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一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逝者已矣，再记恨也没有用处，我早已放下了所谓医毒之争，在沉千秋离去之后，也曾接触他修习过的毒功以精进自己的医术——魔尊还是少揭别人的伤疤，进屋来喝茶吧。”
何醉随他进了屋：“这话不妥，魔尊自然要干坏事，给别人伤口撒盐正符合我的身份。你这鹦鹉灵宠也养了有一千余年，说不定比我的年纪还大，说它认错主人叫错名字，我是不相信的。”
“魔尊到底想说什么？”沉万春坐在他对面，为他添好了茶，茶香四溢当中，袅袅热气掩映着他的脸，“你莫非想说，沉千秋还活着，就在我这院子里么？当年医仙与毒圣一战，毒圣不敌，惨败于医仙手下，尸体被反噬的毒功腐蚀殆尽，这是修真界有目共睹的。”
“沉千秋不仅活着，还就在我眼前，”何醉歪了一下头，“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治病救人对你来说并不是爱好，反倒像压在你肩头的重担，从你的一言一行间，我都能感受到你隐晦透露出的信息——学医救不了修真界，相比救活他们，你更希望他们赶紧死。”
沉万春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魔尊在说笑吧？”
何醉：“虽然我没接触过真正的沉万春，但我听说他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的，修真界都传他在医毒之争中手刃胞弟后就性格巨变，好像换了一个人，沉千秋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致使他变得神经兮兮疯疯癫癫的，我最初接触你时，相信了这个说法，现在想来却觉得有很多漏洞。”
沉万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哦？”
“你根本不是沉万春，死去的那个才是。”何醉直视着他的双眼，“你是沉千秋，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兄长，你们交手时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加上你和沉万春长得一模一样，光凭外表没人能区分出你们，所以你伪造了‘沉万春杀死沉千秋’的说法，把自己变成沉万春，用他的身份代他而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沉万春无所谓地笑了起来，细看却能发现那笑容有些勉强，“我若是沉千秋，战胜医仙后自当将‘毒功更胜一筹’昭告天下，我好不容易赢过了他，却反说自己输，这道理在哪？”
何醉想了想道：“我猜你并没想让他死，应该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你只想证明自己不比他差，却不慎害死了他，你心中有愧。”
这一次沉万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茶盏中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他才终于精疲力竭般叹了口气：“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救你，那样能省去很多麻烦。”
“你这么说，我就更加坚信你不是沉万春了，”何醉道，“我曾听过传言，说沉万春心地善良到近乎圣……人，不论是仙是魔，是善是恶，只要他看到了，他就一定会救，不论有多麻烦，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本来想说“圣母”，又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当，遂改成了“圣人”。
“你说的没错，”沉万春站起身来，“所以我一直看不起他，他太过心软，太过仁慈，不舍得伤害任何生命，连我放在他房间里的毒虫他都不忍心踩死，采摘仙草时还要事先跟植物说一句对不起，看到受伤的动物一定会带回谷中医治，哪怕被咬过无数次依然改不了这个毛病，有修真者对药王谷中所藏起了歹心，伪装成重伤的样子在谷内留宿，偷走了他耗费大量心血炼制的丹药，他却让弟子们别去追，说‘也许他们有苦衷呢，丹药没了，再炼就是’。”
何醉听得直皱眉，心说这确实有够圣母，沉万春和沉千秋明明是手足兄弟，性格却差距这般大。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是我的兄长？”沉万春——或者说沉千秋站在门口，视线落在院中，丹炉碎片已被打扫干净了，“我自幼便选择了与他不同的路，我不想和他一样，不想成为他那种没有底线的烂好人，他好，我就要坏，他修医术，我便练毒功，他救人，我便害人。我与他背道而驰近千载，即便是他那样从不与人动怒的性格，也被我逼到几乎和我决裂。”
他说着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沉万春还是在嘲笑自己：“终于有一天，我与他的争斗，医与毒的争斗，到了不得不进行了结的时候，我定要和他分出个胜负来，我说这世间没有我毒不死的人，他说这世间没有他解不了的毒药，我便说如果我炼制出一种你解不开的毒，你就要向我认输，承认医道不如毒道——他答应了。”
何醉撸猫喝茶听故事，觉得自己已提前进入养老生活：“然后呢？”
“那时我太想赢他了，甚至失去了理智和底线，恰逢我新炼制出了一种毒，就把这毒随机投给了一个路人，随后我得意洋洋地去找沉万春，跟他说如果他能在一天之内把毒化解，我便认输，否则，那个人就会因毒发而死。”
何醉：“那个路人也怪倒霉的。”
“从不发火的沉万春居然因为这件事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不该有无辜的人被卷入我们这场无聊的争斗中来，成为牺牲品。我不以为意，跟他说我本就是毒圣，杀人如同家常便饭，你若不想让他死，就去救他，如果你救活了，我就认输。”
“看样子，是你赢了。”
沉千秋摇了摇头，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我没有赢，他接下来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他没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化解我的毒，眼看那个人就要毒发而死，而他居然选择了把毒引到自己身上，宁可自己死，也不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何醉一顿。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奉献精神？
他忽然能够理解，沉万春为何会被称为“医仙”了。
“因为是我新炼制的毒，我自己也没有准备解药，我根本没想过让他死，却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咽了气，因为毒性太过剧烈，将他的尸身腐蚀殆尽，我连他的尸首都没能保存下来。”
“他将毒转移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输了，”沉千秋声音变得很轻，好像要随风散去，“他热爱他的医道，甚至可以为此献出性命，与他相比，我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跳梁小丑。”
“我思考了很久，觉得应该去死的或许是我才对，于是我向外界撒了谎，说死去的是沉千秋，反正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我说我是沉万春，也不会有人质疑。”
他深吸一口气：“说也可笑，在我宣布了沉千秋的死讯后，所有人都觉得大快人心，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树敌甚多，而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积攒了难以想象的威望。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非常失败，第一次觉得这个修真界可以没有沉千秋，却不能没有沉万春。”
何醉：“于是你变成了他。”
“于是我变成了他，”沉千秋低声道，“我擅自用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代他而活，尽力模仿他的性格和习惯，模仿不来的地方，就以性格大变搪塞，毕竟在外人眼中我刚刚手刃胞弟，受了刺激也是正常的。”
“至于最容易暴露的医术，却反而是最简单的，我为了对付他，早已将他修习的医术研习透彻了，沉万春是否精通毒道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沉千秋一定精通医术，若不是找到了他的弱点，我也炼制不出一种让他无计可施的毒。”
“所以你到头来，依然没能证明毒功比医术更优秀，”何醉毫不留情面地说着，“你为了胜过他而钻研他的医术，他为了制止你也在了解你的毒功，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斗，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害得兄弟反目，一方身死，另一方永远活在愧疚当中，这值得吗？”
“不值，”沉千秋说着走出了房间，“但早已没有重来一遍的机会，我与他或许注定只能存在一个，如果活下来的是他，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何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缓缓垂下眼，看向茶盏中已凉的茶。
兄弟。
这个词对他来说已有些陌生了，偶尔想起来时，心中却还能提起几分寄托。
不知他弟弟何醒，现在还安好吗？
很想……回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