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会刀剑相向否?
那时,她没有回答,如今,却是已证明了。
冰凉的剑锋贴在后背上,顶住重重粗糙麻衣压迫在背后。
他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过这个情况,他没有想到这个不共戴天之仇人根本不认识自己,不会想到她会是不共戴天之仇的女儿。
他相信她会一剑刺入,他感受到那剑锋的微微颤抖,为何而颤抖呢?至少,自己手上的长刀,未曾颤抖哪怕一下。
他本是一个普通人,没见过爹娘,给爷爷养大的,也算是吃穿不愁,不愁生计。
她本是官府大人的女儿,吃穿不愁,不愁生计,官府大人仅有一女,便是她,不用说其是一手遮天之势,光是她父亲贪来的成斤算的白银,就早已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了,甚至是几十辈。
他流落为山贼。
她荣当了此城的第一位女捕快。
他还记得的,小时候常被孩童们骂是没爹娘的孩子,声声穿透了他的心。
他不记得,那时候她也相同年纪,无人敢去招惹她,她曾在喧闹之外静静看着他的狼狈模样。
他还记得当时看去,她是那么的出众,未想过会有什么交集。
而且:
——他没想到,他的唯一两个愿望都是要落空的。
“我李如风嘛,潇潇洒洒过一生,不过先得完成两个愿望:一是揭开官府老爷的黑心面皮。还有嘛,取那个漂亮的捕快回家。”
潇潇洒洒的话,在当下便是显得极为可笑了。
两个愿望,也显得极为可怜了。
他,他李如风,却是忘了屋顶上的两人。
她没有想到会是他,也或许是早已想到了。
她无数次暗示自己并不会发生这种事,却是发生了。
比戏文里的巧合还来得巧合得多,那一句是否会刀剑相向,如今已是成真。
她或许不想对李如风出手,而是对他身前的那个中年壮汉出手吧?
“小云,放下剑吧,来者便是客,恩恩怨怨何时了?不如本官与少侠和解吧。”
前半句朝着段青云吩咐的,后半句是朝李如风说的,又仿佛是命令的。
甚至连恩怨是何都没弄清,便是打算和解了的,亦真亦假。她分明地知道,是假的,留李如风下来,和和气气寻求和解,不过是为了弄清缘由,以及找出可能存在的同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官府大人就没做过不斩草除根的事。
她很厌恶这个家伙,就如同这个家伙曾那么地对待自己,这个家伙,便是官府老爷,她,便是这个家伙唯一的女儿。
段青云的故事,可没有那么风光。
“你……你是谁?”女子在角落里颤抖。身上单薄的衣物早已不整,漂亮的脸颊上,光滑的身躯上,多了些许痕迹,抓伤的痕迹。
“啊……啊,不要啊!”
黑夜中的挣扎终究没有多少用处。黑夜中的惨叫终究叫不醒沉睡无知的人。
这世间,难道不如若此无尽长夜吗?
罪孽……
脏乱……
贪嗔痴欲恨……
段青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出身感到任何自豪,任何欣喜。
她是伴随着欲望出生的。她的出身,是漫漫黑夜,无尽黑夜。
她,不是别人眼中的段青云。而是自我囚禁的可怜女孩。
李如风微微颤抖着,彻底地感受到了恐惧为何物。
故事一般都是跌宕起伏的,这场面确实少了一分跌宕起伏,多了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坐在屋顶上,不自知双腿在微微颤动,为了一副大侠孤客模样还是硬生生撑着。
月亮依旧明亮,空中飘起了云,黑漆漆的。
“李鸿恩。”李如风颤抖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正合他意——官府大人段林。
段林的嘴角掀起,惨白的月光照在背上,段林的脸正背着光,看不太清楚,烛火闪动,却是灭了。
云起,风飞扬,屋内小妾的哭声也淡了下去。
枝头的白茧颤抖着,轻动着。
“李鸿恩。”段林细细回想。
“喔……是城中街口开了一家茶馆吗?本官还是常去的呢。”仿佛是记起了,拍了拍脑袋,恍然状。
“听说给城卫‘将军’交恶了,落了个悲惨下场。”这声声敲击着李如风的心头。
“这,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爷爷。”李如风攥紧了手中的长刀柄。
“是刚回此城吗,本官见你面生。”段林一副好奇的样子。
李如风捏着刀柄的手愈加颤抖起来了,是愤,是嗔。
好生一位官!好生这言谈!纵使那阴险狡诈之徒,也不如这官!
“够了。”她出言打破了宁静,“还要演到什么时候?你是怕他的刀伤了你的万金之体吗?”
她绕过他,剑指向段林。
冬日寒气逼人,徐七看着这幕,忍不住张大了嘴。
“什么形式?李如风这天大本领策反了这府中的守卫?”徐七以为这来者是府邸中的家丁,也看不大清楚。
“若是不错,这女子便是段青云了。”僧人口出一言。
好熟悉……徐七皱着眉头,手肘支在腿上,撑着下巴,想着。
“那女捕快!”他低呼了一句。
灰茧挣扎颤抖着。
天际,隐约有一束白光,淹没在无尽黑夜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城北却是打得不可开交,好一场激烈昂扬。
龙德大师的四耳金刚杵已是裂开了口子,却是见其从中抽出一把雕纹金色的摩羯钺。一招手,尘土木屋中猛地朝天窜起一把铁杆。
而面前的东瀛来客,风魔十三侠便是这般停手看着。
组合扣起,一把似矛似斧的长物展现在惨白月色下。若是有西藏之人看见,必定能认出——金刚钺刀。
裂开的金刚杵插在两端,一端合上雕纹金色的摩羯钺。
“拼接之物能受一击?”
东瀛来客轻易撤下两臂的紧绷衣袖,抚摸着漆黑长刀。
“试试便知!”
“十三郎愿领教中土武艺!”狂妄拜言道。
“哼,这小小之岛来者又何惧之!难道任凭你这点能耐便是想欺这天下英雄无用!”横眉竖目,龙德扑杀而上。
夜色葱茏,云遮住了月的半边。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所说的刀剑相向,不是向着他的。
擦身而过已是永恒。
段青云剑指着段林,毫不掩饰的厌恶憎恨之情:
“为官不仁,蔑视人命!”
“若不是你的无情,母亲又怎会饿死街头!”
一句骂,她的心便是坚硬一分。
段林,在这小城能只手遮天的官府大人,却反常的在这骂声中沉下了头。
屋内小妾早已昏睡过去,段林的某些事情是不能让其知道的。
仿佛一个刹那,又仿佛是百年时光。李如风清楚看着,清楚看着。李如风呆在原地,徐七已是一跃而下。
段青云只感觉忽地一瞬,一只手握上了她的手,巨力传来,她身旁的李如风清清楚楚看清段林脸上扭曲的面貌。
“要你这逆女有何用?”段林不带一丝犹豫,长剑被夺下,反而刺入。
李如风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看错了。只有剑身入体的噗嗤回荡在夜中。
黑云彻底遮住了月光,茧忽地不动了。
甚至不能以“恶人”来形容他了,这分明就是一只恶鬼。那一瞬之后,是可惧的哀嚎。李如风扑了上去,却只能抱住这个纤弱的身体。汩汩的鲜红在夜里便是黑色,涌出,沾在身上。
他无力地伸手遮挡着,不能阻止血的涌出。温热于身,腥味满怀。血,全是血……李如风无声地跌做在地上。
“哼,跟那女人一个样,惹人恶心。”段林居高临下,享受着蝼蚁死前的怨恨,手中的刀滴落着鲜血。
李如风听得这句,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段林,如同嗜血的恶狼,满是猩红的仇恨。段林观察着坐在地上紧紧护着段青云的李如风,此刻双目对视。
“你跟你爷爷差不多,就喜好与我对立,这不是找死。”
抽出的剑上满是温热,这柄剑是段林送给她的。
她仰面躺着,躺在他的怀中,欲伸出手抓,无力耸下。
“小子,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段林冷冷笑道,却是毫不犹豫一剑刺下。
一只胳膊飞起,连着手上的长剑。
哀嚎作响。血腥味更浓了。
李如风没想到,他的唯一两个愿望都是要落空的。
想要揭开黑心面皮,却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官府大人”在哀嚎了。
李如风看着她渐变无神的双眼,她口中溢出鲜血。
“脏腑已破,无救了。”苦行僧人仰面朝天,看不出任何表情。
“山……贼……”她笑了。
“捕快。”他颤巍巍念道,她已是听不见了。
空中的乌云散开来,月色清明起来。
茧静悄悄的。
次日清晨。
昨夜城北传来了巨响。听说是龙王庙塌了。
街头极为热闹。
街头两人,徐七与苦行僧人,李如风已是入山了。
“真可悲啊,比那些说书人的悲情戏还要可悲啊。”
“真是极为可笑的啊。”徐七又补了一句,苍凉无比。
这是一转头,瞧见苦行僧人盯着北边看去。
“算是告别了。”苦行僧人道。
他回望了一眼东海,没有波涛汹涌,而只是平静。
“如果你愿意,去找一个叫做马子的家伙吧。”徐七走前,对他说。
李如风站在山头,望着土包,土包之上,无碑无铭。
周围种下了几颗花种,春天会开出花来吧?
血腥府邸中,枝头已是一只破了的茧,一只斑斓彩蝶飞舞在丛中。
李如风拉了拉肩头的包裹,朝着西边,翻山而去。
破茧已是成蝶。
一人提着漆黑长刀走在平原之上,一路是点点斑红。
PS:分镜太多太多——后面会尽量避免刻意的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