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侠?
——腰悬三尺剑,仗剑平四方。
何谓江湖?
——一壶浊酒,烧心灼肺。
说书先生与那些老江湖都常道:继参天教之后的江湖,已愈加变作无趣,继白面之后的江湖,已无侠。
参天教之后的江湖,已少有丈剑行空之奇人,少有踏雪无痕之轻功,本该常见于江湖的脑热事儿,多是变成了闹剧,就连路旁即兴的斗剑比刀都成了江湖骗子多用的伎俩。参天教后的江湖上鲜有素衣简朴的侠客,多是鲜衣怒马踏江湖的年轻公子少爷、富家千金,仿佛这江湖也变作了那种奢靡的短命王朝模样。
白面的十年江湖,有人说是这浑浊江湖最热闹的十年,比之参天教时候的江湖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候,从街坊小户人家至官运亨通之辈,此间无不都流传着白面的江湖事迹。白面初入江湖便矛头直指京城锦衣卫,再有紫凌府对白面的十年追缉近乎一无所获,白面独入剑匣山庄剑阁而返,将藏雪山庄的听雪楼当成自家后院,更有一己之力破雪山邪剑派的剑魔像,入京城天牢杀数十背羁押的凶恶之徒……白面最为震动江湖的事情,莫不是在那年——年轻的太子即位,宣定白面为朝廷钦点的惩恶扬善之侠客,可不受任何约束行游于江湖。
而在当时随之流传出的,更有隐世的邪派——雪山邪剑派的复出,朝廷虽然及时下令清剿,可在那两年嚷嚷着“雪山邪剑一统江湖”的疯子可不少,江湖上因此而家破人亡的寻常人家更是数不胜数。就是连剑匣、藏雪山庄二大江湖正派之首,都为此损失惨重,不光是外派的弟子多半性命消损,就是连山门都被雪山邪剑派的疯子冲入过数次,当中还有数次都是发现自家内门的重要弟子居然是雪山邪剑的伏子。雪山邪剑派掀起的腥风血雨在朝廷雷厉风行的打压下也迅速结束,但随之流传在江湖上的,则是以白面独上雪山邪剑派一剑斩破其山门之中的剑魔像,以及新皇上位前雪山邪剑派的教主入京被白面以九刀斩退三百里路这两件事情为首,传得最为沸扬。
后世的江湖中,说书人口中最热闹的评书,无愧于是白面闯荡江湖的故事,而在说书人当中,仅有少数知晓白面九刀斩退任沐的前后,会讲这一段的,却都是万里挑一之辈。就是连京城的亭台、西院、桃花园三处,常年都在争抢着同一位说书先生——杜老先生。
杜老先生的评书向来都是‘评’与‘书’皆让人拍手称绝的,杜老先生也就一月开场三次书,皆是座无虚席。
今日,京城亭台是最为热闹的,因为掌柜的请来了杜老先生,尚且今次是杜老先生时隔大半年再一次讲“白面九刀退任沐”的评书。犹记得大半年前杜老先生评书时候桃花园里里外外位满的坐客是怎样一般热闹景。
醒木一敲,亭台的三层楼上上下下瞬间平静如潭、波澜无踪,推杯换盏你言我语的喧闹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诸位听客们,在这儿先提一句,也不是老夫狂妄,诸位都是知晓老夫名声的,但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凭借口才挣得几分银两的生计。同样,诸位都是知道老夫今晚再度要开讲‘白面退任沐’的评书,若是放在半年前,在座的估计都不太清楚任沐是何人,有何等厉害, 这评书讲起来就没那么样的味道了。所以这半年来老夫也是凭着在京城内小小的影响力,让新的评书话本多半沾染了有关‘任沐’此人的名与影。”
“话已至此,接下来,咱就开始‘白面退任沐’。”
梨花沉水木制的三寸长醒木再度敲响,顿时叫人精神一振,诸多听客方才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再度提了提,如此寂静的环境下不时有人忍不住吞咽口水却又小心翼翼怀疑自己动静太大。
亭台掌柜的花大价钱买来的熏香也派上了用场,三层楼共计十八个燃香炉中已缓缓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
“京城外戒严,无过往行路人,京城外的十里长亭旁,那宽可四马并驾的官道上站了两人,仅两人。无需多述,便是北上入京的任沐与背朝京城来阻任沐的白面。两人间同样无需多言,任沐此人只是道:‘你可是来阻我?’白面却是道:‘受人所托,必当尽力。’但诸位听客,可知拜托白面者为何人?”亭台中寂静一片,诸人都是随着杜老先生的停顿屏住了呼吸,杜老先生的停顿不过片刻,却给人以度日如年之感:“哼,要知白面初入江湖时,曾来京城却又被锦衣卫全城通缉,可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就是连锦衣卫四位大人都无法拦住任沐的锋芒在先,锦衣卫中的某位老人在京城天牢深处拦住了白面,以尚些事而拜托他阻拦任沐。”
“有人以白面曾入京时释剑意而震流痞,便狂妄称白面是以剑退任沐,但在此老夫有一句可讲,当年有位盯梢过‘白面’的锦衣卫与老夫是朋友,恰好知道白面托人伪装己身的前后因果,大致便是为不引起人注意,白面是易容农家老朽之皮相入京,却非释放剑意。无论是哪个江湖,都少有刀剑齐修之辈,此间的困苦老夫一介说书人也不好妄谈。”
“说那白面是心机沉重,却也并非如此,能抛却仇怨而帮锦衣卫,不仅是‘侠’,尚且有‘义胆’。但白面阻任沐,不如说是向其‘问道’。白面十年江湖,年少便入,十年却出,其中的辛酸苦辣成了他那名震天下的九刀。”
“老夫且当一回豪情书生,将那九刀九道齐齐述来——”
“我有一刀,初入江湖心机浅,幸得善友可推杯。此式名:‘一江一城何阻人?’”
“我有两刀,行遇陋巷乞讨人,却得真师观蛟龙。此式名:‘孤愤一指骂仙人。’”
“我有三刀,山贼行僧风流人,不如逍遥江湖生。此式名:‘江湖百态独见习。’”
“我有四刀,只因车翻血污景,独身一人败恶匪。此式名:‘少年意气破苍穹。’”
“我有五刀,一字一信一条命,提刀雪中饮酒来。此式名:‘朝堂江湖白面出。’”
“我有六刀,一碗酒来一江湖,紫衣锦衣又何如?此式名:‘朝堂江湖一并斩。’”
“我有七刀,京城热闹休先弃,五年修身闯山门。此式名:‘断水仍需一寸留。’”
“我有八刀,扶桑树下悟扶桑,一叶小舟渡东海。此式名:‘隐世皆是无妄谈。’”
“我有九刀,雪山邪剑参天教,江湖热闹旧事繁。此式无名。”
……
京城外,任沐退三百里路,白面消失无踪影。
有中年人风尘仆仆,内里的衣衫露出纹龙饰金的一角,蹲在京城外的十里长亭下。雨不知何时起的,倒也不大,绵绵细雨润万物。而在亭外,亦有一人。
“所以,你可以打道回府了,我也无需多费力气。”中年人随意道。
任沐死死盯着这位中年人,身上的衣衫略有凌乱。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旧事勿谈,事事总有报应,那人再怎么躲也总会有一朝被循循天道找上门,你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