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白花竞相落,树下琴棋覆雪中。
立冬还有些日子,并川如此南地竟迎来了袭骨的寒气。山岭之中,入冬的寒气久久难散,即是那白日高照也化不去覆满山野的雪。此情奇景之下,树下坐卧的年轻男子却也如同画中人,山水之间的一袭长袍被白花与霜雪所笼罩,发色不知是沾了雪或是粘了花,长已过腰却泛着灰白。
正若诗书所述: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
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
寒剑默听奔雷,长枪独守空壕。
……
此情此景与此人,颇不相符。年轻男子眉宇见透露出的寒气拒人以三丈之外,瘦削的身子骨不知深藏了多少不屈与不平。生当如此病多生,看面相看手相,就是望气术观止,都会断定此人为短寿早逝之命,怎奈也不当活到当下的年纪。
病态的年轻男子眉心一点白勾玉,自然不是先天所生胎记。定于眉目间,以“镇”、“续”、“改”甚至是“逆”为意。这世上并非无仙人,若是将儒道佛任何一脉修养至深,则可触及天道,当今九州之上,可触及天道者寥寥不过百人。
“逆天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坐卧于树下的他叹道,正如此刻天降惊兆,时刻提醒着他是早该绝命而非苟活于人世间。“知天命,畏天命,避天命。您是如此教导弟子,可一昧的避终究是避不开,既然这天道让我不安,何不将不安转移到这污浊世俗?若是让天下乱一些,那卧于龙椅之上的家天下之徒也将会坐立不安些吧?”
他轻咳了两声,扯起苦涩的笑:“这也正是您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却局限于位居人臣而从君的迂腐……哼。”
“知天命,畏天命,何不以这天下为棋盘,好好与你这贼老天对弈上一局?逆天命逆天命……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既然你欲我早亡,就此决!”手扯过琴弦,震起凄厉琴音,似若忘川的亡魂惨嚎。
艳阳高照,山脉之中,惊雷乍响。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幽州江南烟雨处,有一城名声远播,名为渭城。
渭城的西南角落,青石板小巷深处,有家铺子名为百靡,售的是香料,赠的是要有缘人。铺子极小极僻,反倒不想是铺子而像是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可店铺掌柜的又确确实实是个妙龄女子,又或只是长相清秀。总而言之,铺子开于此处,就是连城中几位出了名的喜欢倒腾香料的家伙都未曾来过。铺子常年开着,铺子中的女子常年如此呆着,不嫌无趣不嫌苦闷,似乎只是为了开而开。
门口挂着的帘幕遮去大半阳光,本就深居巷中多树木矮墙遮挡,再加上这道帘幕,铺内几乎是黑夜。屋外寒风凛冽,今年的立冬还未至,幽州便已迎来了不散的寒气,日出檐下悬挂着的凝聚的寒霜甚比过往年冬至时候的还要长。铺内熏香缭绕,数不清的熏香都点着,尖头的隐隐火光细渺,与铺外的霜冷简直如夏冬季之差。
铺内躺椅摇晃着的女子突然停下了动作,盯着铺门前的帘幕。下一刻,珠帘被掀开,伴着句熟悉的客套话:“你这铺子,再这么开下去,开不了多久了的。”
“上回你来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的?”
“立冬,五年前。”
“哎…真快。”
铺中两人,一人躺在躺椅上身体紧绷,一人站在门前,与门外只隔了一道珠帘。
“不冷?”身为铺子掌柜的女子总算是出言相问,可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状况,只是忍耐不了无话可说的气氛。
“五年不见,你也会关心人了?”
“废话少些,什么事把你从京城吹来了,落葵师妹?”最后四字特地加重了字音,掌柜的显然不欢迎这位客人。“难不成你找到可以接任京城柒铺的小家伙了?”
落葵一脸苦相:“没有。”
女子哼哼然,露出满意的神情,“那是什么事情让你从京城赶到我这里来?”
“冬青师姐,这回,可真只有你能救我了。”毫无征兆,落葵如同少女撒娇一般扑到冬青的身上,两人压在躺椅上,木制的躺椅发出颤颤哀鸣。
“唉…真服了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性子,真不知道师傅当初是怎么有信心将柒交给你打理的。”冬青无可奈何,知道落葵爱撒娇的脾性,也只好顺着少女长不大的心,安抚道:“怎么了,是把宫中哪个贵妃的熏香换错了?还是出了不适反应?难不成你弄错了皇后娘娘的香囊?还是说……”
“都不是!”落葵打断,气鼓鼓的腮帮子让人看了便是觉得憨萌难拒。"这么几年过去了,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就算是,也不会来找你帮忙的!"
“那又是什么…小师妹你倒是说啊,总是拐弯抹角的我哪能猜得出来?”冬青撇撇嘴。
落葵安静了许久,冬青才发觉她在颤抖,不住地颤抖着。
“皇后娘娘的寝宫床上插满了刀,还死了好几个贴身宫女和小太监。”落葵声音有些发颤,似是止不住的畏惧:“皇上震怒,可正逢上锦衣押送西域天弦花的队伍全死在宫门外。白虎大人整整一队的白虎侍全死了。京城死了人,还是在宫门前和后宫内。针对的还是皇后娘娘,我总觉得,是他回来了……”
死一般的沉寂。落葵在冬青的怀中瑟瑟发抖,铺内斑杂的熏香缭绕在一起,青烟化作细笔纹路,揉杂,融汇成那人的模样,那道叫人看过一遍再难忘却的身影。冬青的手慢慢拍着落葵的背,却没发现自己同样在颤抖,心直欲跳出胸腔。惊兆总是事情的开端,正如同今年立冬未至却在江南烟雨温润处飘起的雪,凝成的霜,令人猜不透其中,想不清其中。
“京城出事了,那么幽州也快了。不知道并川那些家伙会不会对这样的世俗纷争无动于衷。”冬青的表情逐渐凝结,是淡然的清澈的眉目,是对即将来到的变迁的预料。正如当年那人对她说的,天下如若棋盘,执棋对弈者何人,则天下动乱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