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晚了,的的确确是来晚了,来晚了不知道有多久。
老家伙吴七并不是什么大侠,所以并不能做到会会遇上事儿压着点到,老家伙吴七只是个老家伙,还是个小家伙的爹。
老家伙吴七只是个开了几十年酒肆,卖了几十年酒的家伙,他已经老了,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事儿,就是他年轻时候是多么厉害的一个风流公子,采得多少妙龄女子的心,可惜女子们人老珠黄,吴七也老了。
从吴子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天开始,老家伙吴七,就绝口不提当年风流事儿了,绝口不提。
老家伙吴七从来都是将吴子当作心头肉,供着养着好像吴七不是爹,吴子才是爹。吴七对吴子,不下于成立有名的黄老爷子对他家闺女的宠,只是老家伙吴七不习惯说些煽情的话,做些煽情的事儿,就只能事事顺着吴子的性子来,大不了闯了祸由他来擦屁股。
老家伙吴七很庆幸有这么个成天给他甩脸色,吃他和他用他银两的儿子,成天咒自己死的儿子。年轻时,吴七总觉得自己将会孤独终老,可是他没有,他现在有一个儿子,实实在在的儿子。那些邻里街坊,虽然成天嘲笑自己养了尊大佛在家里,可吴七从不觉得丢人,从不觉得厌烦,留着银两不花,那是老家伙才干的事。留着银两不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意思。他儿子能过的富家子弟的生活,能成天潇洒无忧,这也是吴七能用来偿还,用来偿还当年负了吴子他娘,唯一可做的事情了。
吴七从来不后悔什么。
现在,老家伙吴七只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除了家里积攒着的几百两银子,根本没有什么能耐。
要是有能耐,吴子也不会这样了吧?也许。
“儿啊,你究竟是是怎么了?不开心就说出来,爹给你分忧。”
“总是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年轻人要实在,不能憋着,憋坏了的。”
“爹是不能理解你,爹是蠢。”
“就算不能给你分忧,你也能骂骂我哈,骂骂我啊。”
“你以前不都喜欢骂我,那样子是很欠揍,可我还是不从来没揍过你。”
“儿子骂爹,儿子打爹,天经地义……天经地义的事儿,只要你能说说话,说说话啊……”
“爹惹你不高兴了?说啊,只要说出来我都改,都改。”
“总憋着也不是个办法。”
“骂我打我都行,都行!绝不说二话!”
“至少……至少……还能让你开心点,能让你说说话……就足够了……爹就满足了……呜呜呜……”
老家伙吴七背着吴子,背着比他整整高了半个头的吴子,一步一步迈着,一步一步走着。
老家伙不停说着话,怕是让他儿子觉得无趣了,怕他吴子解不开心结了……
然而吴子的两眼无神,双目无光。
吴子是活着,吴子像是死了。
来晚了,来晚了。
黄卓不知道黄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从哪些酒客口中得知,得知黄府是举家搬走了。
但是事实绝不是这样的,这一点,黄卓很明白,他已不是傻子。
举家搬迁,不可能将那些金银首饰乱丢在地上,不可能放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和盛好饭的碗一动不动,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不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安排好准备好,举家搬离,不可能需要急迫到这种地步,不可能带着家仆们一同走,那五婶的外孙还在城里,柳花儿娘的一儿一女也全在城里,所以不可能。
再怎样,也不可能出现血迹。
是的,血迹。
黄卓是个庖丁,虽然这个月再没杀过猪,整个月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耽搁了,连铺子都连着好多天不开了。
但是黄卓总也是个庖丁。
手上使刀,刀上曾有血,黄卓对于血的敏感,是绝不下于那些江湖舔血的杀手的。
门堂有血,淡若游丝,粘在角落,不细看是看不见的。这是那门童的血,黄卓见过那无家可归,所以当黄府门童的小家伙几回,小家伙呆的都是这一侧,血也正在这一侧。
花苑有血,大片大片粘在花朵上,让人一眼望去总会误认为红花一片,然而这个时节,这个地方,绝不会有如此多的红花,更不会有如此多的折了枝的红花,五婶绝对不会容忍谁毁了花的,就算是黄老爷子也不成。五婶来黄卓铺子买肉的时候,唠叨过几回,黄卓都记得。
石亭有血,溅在石柱上。
……
黄府人不多,也不算少。
大大小小有血的地方,一共有六七处。
有血无人,黄卓不知道这些人都去哪了。
——直到,他走入了后院,推开了后厨门。
黄卓,见到了他这辈子都没想象过的场面:
后厨有很多血,案板上,石灶上,放在外头的白瓷碗筷上。
有几个碗中,还放置着烹饪好的肉模样的东西。
有几个盆中,还丢着没处理过的肉,和血混在一起,看不大清楚。
这些血也算不上有多可怖,算不上。黄卓杀了这么多年猪,见到的血,绝对不是眼前这种小场面,他杀过的猪,那些血,足够填满院里的石潭。
后厨门窗闭着,只有窗户露出小小的缝隙,黄卓一进来便是热烘烘的。
灶里头的柴木仍泛着丁点火光。
灶台上除了血,还有水,很多的水。
手还未碰到放置在锅上的木盖,就已感觉扑面热意。
“煮着……煮着什么?”
“猪肉?”
黄卓下意识认为锅中煮着的是猪肉,不免有点愤懑。
猪肉要是煮的时间久了,那就老了,老了那就下等了,根本就是难以下咽。
黄卓是庖丁,庖丁会杀猪,会杀猪自然会做饭,至少会煮猪肉,关于猪肉烹烧的学问,估计那神仙斋醉仙楼里头的大厨都没法和黄卓相提并论。
——呼。
白汽扑面而来,黄卓连连后退,赶忙推开了窗。
许久后,白汽才算是散了个干净。
往锅中望去,黄卓呆了呆,继而:
黄卓看见了一只腿,不是猪的腿,是人的腿。
黄卓看见了一只手,不是猪的蹄,是人的手。
黄卓这才发现,整个后厨里头,无论是灶台上、锅中、盆中,放置的都是人的断肢残臂。
他满脸煞白,此刻才发觉血腥味是那么刺鼻。
“呕!”
“唔呕!”
“咳咳……呕…咳咳!”
黄卓死命地咳着,呕着,像是要将内脏给呕个干干净净。
他靠在角落中,满脸涨红,无力的蹲下,坐下。
他活着,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