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城洞。
城洞之中有个老者正孤零零的躺着,包裹着些破旧棉物,一旁的碗中是早已凉透了的水。
老人已经在城洞下躺了十日了,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的躺了十日了。
城卫没有赶走他。
因为在这之前,有个白面具家伙前来,丢了几两银子,要求他们稍微照顾着点这老头。负责城西城门的四个城卫自然是允诺下来,废话,他们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两,这只要求稍微照顾着点就给出了七两银子,傻子才不接呢。更何况小城常年没有多少出入城门的,就是出入也多在北城门而不是朝向大山的偏僻城西。就算让这老头在城洞下住个半年八个月的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坏处。
徐七突然想起了什么。
徐七折返回到驴身边,从它身上挂着的行囊中取出白面,戴在脸上。
——叩叩。
城卫是轮流值班的,庆盛正是这趟值班的城卫。
大冬天的,他自然不会费力爬上城墙去,只是躲在城旁的城卫小府正堂中烤着火,发着呆。相对于城北城卫府,此处城卫府相比之确实是小了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人家城北城卫府有三院十二屋,可这里呢?除了一个五步宽八步长的前院,就是这座正堂,还有帘幕后头的一间屋子,除此之外,再没啥了。
庆盛抬起了头,看向外头,似乎听见了敲门声。
“见鬼去吧,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来城卫府。”庆盛心中有点怕,除了火光照耀的小片光芒,其余都是漆黑一片,正堂前靠街的小院倒是可以见到繁星夜空和皎洁月色。
可是庆盛怕鬼。
于是庆盛只敢躲在正堂的角落,背靠着墙面烤火。
“天也快亮了吧。”庆盛念道。
“是啊。”却未料到有人回答自己。
庆盛还未尖叫就被人只手卡住了喉咙。
“嘘,别吵别吵,是我,是我啊。”
“呜,呜呜。”
“不用说话,只要点头和摇头就够了知道不?”
“呜,呜呜。”庆盛的脸涨得通红,可惜在微弱的火光下看不大清楚。
“哦,对对对。”徐七松开了手,这才是意识到卡住城卫的喉咙导致他喘不过气来了。
“咳,咳咳……”
“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嗯……”庆盛点了点头。
“就是外头的那个老家伙,你给他找处住处安置了,老家伙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你这衰样估计也只能在这城继续混日子了,所以我给你三百两。”
庆盛呆住了。
“不愿意吗?”
庆盛突然开始点头,如同拨浪鼓,似乎这脑袋并不长在他脖颈上。再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
“到底答应不答应。”徐七看的稀里糊涂。
“当然愿意…”
“嘘!让你别说话,只要点头摇头就好了……”
徐七没有直接将从萧府搜刮出来的钱财全部丢给老家伙,丢给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这做法确实潇洒,可又能如何?让这个被打的脑袋混乱心神萧索的老家伙拿着大笔钱财?
徐七的脑子没有坏,他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最好的就是老家伙的钱被人骗了个干干净净。
而选择了与一个城卫,连自己都不清楚其为人的城卫做交易。
三百两不算多,也绝不会少。
三百两不够富裕人家一年甚至是半年的开销。
可三百两又是寻常人三辈子都赚不到的数目。
这便是差距,人与人之间的可怕差距。
因为一个人穷,就称其不务正业,或是生来就比富裕人家差一等?
或因为一个人富,就说其修得了福份,或是命中注定的财星?
事实上,决定这些差距的不是人之间的差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就好比萧大公子和他爹萧行,是注定了比普通人活得自在?注定了腰缠万贯?
并不是。
有时候腰缠万贯也并非绝对的幸。
有时候一平如洗液并非绝对的苦。
人穷仍可勿失志。
人富并非绝陋恶。
当初搭过一位富商的顺风车,徐七早已因为那时而改变了“富者必恶人”的想法。
在这座城呆了十多日。
萧大公子和萧行的过往也从他人的言语中探听了些许。
当年,有一个女子在街上发病倒地,一身锦衣华服,昏倒之处正是闹市,却无一人敢于前去帮扶。
女子死了。
而这个女子,便是萧大公子的娘,萧行唯一的妻子。
那年萧大公子也才八岁。
萧行自从那时起就未娶妻纳妾。
萧大公子从小就在萧行的溺爱下成长,不经意间也接受了萧行显露出来的愤世嫉俗的心态。
从某种方面来说,萧大公子是个纨绔。
换个方面来看,萧大公子也就和徐七同样年纪罢了。
徐七蹲在城墙上,再度回望了一眼这座城,继而跃下,落在城外城墙下的驴旁。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以前老方头你这么说我不懂,老头你这么说我也不懂,可是哈,现在忽然就懂了呢。”
其实,有时候,本不习惯的事情做多了,也就习惯了。本不喜好的事情做多了,也就喜好了。
杀的人多了,也就习惯了。徐七已经习惯了一言不合就杀人。当然这一言不合是有许多前提的。
当然,杀的人再多,徐七也不会喜欢上杀人的。徐七也不是疯子,疯子也不会疯到以杀人为乐。
绝不会有这样的疯子。
就像那萧大公子,无论为人多差,徐七终究留了他一命。
“只是没了双腿而已,也算不得太坏,至少他还能看得见,还能听得到,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除了不能走路——对于萧大公子那样身份和地位的,就算没了腿,照样能‘走’遍天下的。”
有太多的人愿意做萧大公子的腿的。
徐七没法改变这个事实。
徐七没有杀萧大公子,萧行也不过是被断了脊骨,半身不遂而已。
徐七向来不杀普通人——虽说他也没杀过几人。萧家不过是猖狂了些,听闻客栈门前街巷中人说过:萧家就是土财主,大把大把的银两往外甩也没个声儿,再有不多久也就没办法这么豪气自在。虽说萧行和萧大公子都不讨人喜,可任谁的妻子因为无人救助死在街上,任谁的娘无人帮扶死在街上,都会愤世嫉俗的。追根究底,萧行和萧大公子也算是可怜人。
此刻天未明,繁星依旧,万物寂静无声,打更人的锣声在南边响着,估计再有不多久,就不止于锣声和打更人嘶哑的喊声了——那家伙可是依旧躺在大街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的吧?
徐七停下脚步了,驴也停下了本就慢吞吞的步子。方才出了萧府后,徐七摘下白面,牵着之前丢在巷口的驴,朝着城西方向走。
此刻已经到了城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