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碣石水寨把总李相所,西夷正打得难舍难分,先坐山观虎斗,然后来个渔翁得利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毕竟就目前而言,广东营兵还算充足,甚至还有着几营能征善战的标兵。
然而,兵部右侍郎不是那么好兼的,不但要处理两广政务,还要总督粮饷之责。
自辽东巡抚王化贞清心游击孙得功,尽发兵广宁,以孙得功及中军游击祖大寿为前锋,令会祁秉忠、刘渠赴援。弃坚城不守,贸然与后金骑兵野战大败,导致刘渠、祁秉忠战死,祖大寿逃往觉华岛,甚至连广宁都丢失后,朝廷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先是河套蒙古入侵延安、黄花峪等处,深入六百里,杀掳数万人;紧接着,水西土司安邦彦叛乱,率兵两万余人攻破毕节,分兵破安顺、平霸、霑益、龙里,随后围攻贵阳。总兵徐时逢、参将范仲仁奉命率兵赴援,与安邦彦相持于瓮城河。不久粮食殆尽,参将范仲仁部六千余人先逃,安军乘虚横击,官军尽溃。
山东也不消停!
山东钜野人徐鸿儒传播白莲教,蓟州人王森、王好贤父子传播闻香教,武邑于弘志聚众创办棒棰会。朝廷还没顾得上清剿,三方便于四个月前起事。徐鸿儒自号中兴福烈帝,称大成兴胜元年,以红巾为帜,攻占郓城、邹县、滕县。
**也就罢了,天灾也没落下。
先是兖州府、济南府、东昌府大地震。据最新消息,地震时有声如雷,地裂泉涌,鸡犬鸣吠,墙屋倒塌。巨野城垣雉堞倾倒过半,文庙庑舍皆坏。曹州(今菏泽)、城武、曹县、濮州(今河南省濮县)、朝城、金乡、鱼台,皆受波及。
赈灾的银两还没来得及储集,黄河睢阳、徐、邳一带又逢决口,上下一百五十里内悉成平地。
作为兵部右侍郎、右佥都御使、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胡应台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的,一旦广东沿海再遭到西洋海盗袭扰,那朝廷要求的粮饷就更别想筹集了。
见部属们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不出个所以然来,胡应台立马干咳两声,一边示意众人安静,一边面无表情地道:“鸡笼县,久闻你精通夷务,又专程为此事而来,本官想听听你的高见。毕竟闽粤两省唇齿相依,若让红毛番得逞,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啊。”
鸡笼县?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除了广东巡按周用宾之外,谁也没听过还有这么个官职。看着众人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胡应台放下信件解释道:“穆大人是皇上钦的鸡笼知县兼福建市舶司提举,只不过大敌当前,尚未来得及开府建衙罢了。”
海道副使顾贤明猛然反应过来,禁不住地问道:“万里回朝,随沈老将军驰援辽东的穆玉峤穆大人?”
“下官穆玉峤,见过周大人、顾大人、陈大人、李大人。”
穆玉峤站起身来,一面作揖行礼,一面严肃地道:“正如巡抚大人所,下官此行正是为红毛番而来。没曾想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这么,穆大人早就知道红毛番会来了?”
“是的。”
穆玉峤了头,指着案上的地图道:“一个月前,本官从大西洋公约组织东印度公司那里得到消息,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联合舰队将再次袭扰大明。除澳门之外,澎湖和鸡笼都是其攻击目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土地岂容窥视?商大人不敢怠慢,一边下令福建官军进驻澎湖,一边命下官前来通报。”
“东南大警”过去还没几年,广东巡按周用宾是记忆犹新,想到比佛郎机人还难缠的红毛番,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地道:“由此可见,红毛是有备而来。胡大人,我等守土有责,绝不能坐视不理呀!”
打很容易,可打完之后呢?
凭水师那实力,根本无法确保广东沿海的安全,真要是把他们激怒了,那才叫个后会无期呢。胡应台暗叹了一口气,倍感无奈地道:“周大人,本官深受皇恩,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然水师荒废已久,就算倾巢而出也几无胜算啊。”
碣石水寨把总李相重重的了下头,深以为然地道:“红毛船坚炮利,我等的确是有心无力呀。”
“依你之见呢?”
“兵发莲华径,守住关闸,不让其越雷池一步。”
周用宾接着问道:“如果守不住呢?李大人,别忘了澳门什么都没有,他们既然来了,是绝不会止步不前的。”
在对待尼德兰人这一问题上,朝廷的态度是坚决的。宁可让佛郎机人垄断贸易,发财,也绝不允许广东与其通商。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也不敢拿朝廷的脸面开玩笑。
守不住就意味着人家能打到广州城,这个结果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况且真要是让他们在澳门站稳脚跟,并得到巴达维亚的支持,那能不能守住都是一个问题。贸然出兵也非良策,打赢了也罢,倘若打败了,在座的所有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碣石水寨把总李相被问住了,见总督大人朝穆秀才看去,立马打了个太极拳,“穆大人,你精通夷务,对此有何高见?”
“恕下官直言,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澳门之战,已经朝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打,后患无穷;和,你我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废话!这还用得着你吗?李相还没来得及开口,穆玉峤突然话锋一转,指着地图上的台湾继续道:“唯今之计,只能效福建之事,以夷制夷,让他们打个痛快。”
一秀遮百丑,关键时刻取得的辽东大捷,一举解决了悬而未决的鸡笼问题。胡应台对此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从葡萄牙人手里高价购买了几门火炮,千里迢迢的进献朝廷,以此来表示广东在夷务上所取得的成绩。
然而,广东不是福建,澳门不是鸡笼,更没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大西洋公约组织东印度公司,和一个像穆玉峤这样万里回朝的能人,想以夷制夷谈何容易?
尽管如此,胡应台还是不耻下问道:“穆大人,你能不能清楚?”
“秉大人,东印度公司驻鸡笼舰队司令官杰尔先生,考虑到本公司及托斯卡纳、乌尔比诺、曼托瓦和萨累在澳侨民的安全,已率领一支近两千人的大军从海路抵达珠江口。如果运筹得当的话,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一桌菜来了三桌客人,胡应台被搞得焦头烂额,想了想之后,摇头苦笑道:“穆大人,澳门不是鸡笼,下官做不了这样的主,一个处理不慎,我等同样会成为千古罪人。”
穆玉峤哪能不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解释道:“大人放心,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绝不会是引狼入室。更何况这又不是没有先例,如果东印度公司能交纳两倍、甚至三倍于佛郎机人的税负,我想朝廷是不会有太大意见的。”
自“南京教案”后,亲耶稣会的朝廷官员几乎都受到了打压。这意味着彻底驱逐佛郎机人,不会有太大的政治风险。而且正如穆秀才所的那样,东印度公司以用每年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和一次辽东大捷,表明了其友好的合作态度。
两倍、甚至三倍于佛郎机人的税负,胡应台还是动心了,再次权衡了一番,随即抬头问道:“穆大人,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条件?”
“应该是您有什么条件?”穆秀才笑了笑,“胡大人,您是两广总督,规矩理应由您来定。只要有利于朝廷,并充分顾及到他们的利益,我想一切都不是问题。”
佛郎机人暂居澳门,那是得到朝廷允许的!周用宾大吃一惊了,连忙提醒道:“胡大人,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草率!再澳门是一回事,海上则是另外一回事。真要是这么做了,不但会激怒红毛番,甚至连佛郎机人都会重操旧业呀!”
葡萄牙人初来大明时,他们亦盗亦商,不是单单做生意,而且做生意的手法十分野蛮。如果你同我做,我就同你做。如果你不同我做,那我就抢!
最令朝廷大感头痛的是,那些在海上游荡并装备精良火炮和舰船的葡人,你不让他上岸做生意,他就同那些亡命海上、商盗参半的走私集团及倭寇串通一气,对大明海防造成更大威胁。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才拿出了一个妥协方案,让他们在澳门居住下来,达到不要让其同倭寇、海匪结合在一起做坏事,将葡萄牙人同海匪分离出来、为我所用的目的。
如果单单把葡萄牙人、尼德兰人和英国人赶走,又无法确保东南沿海安全,无异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相比之下,那两倍、甚至三倍于佛郎机人的税收则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穆秀才当然明白他的顾虑,立马回过头去,胸有成竹地笑道:“周大人尽管放心,如果能就这一问题达成协议,东印度公司舰队不但会确保东南沿海的安全,甚至还会像在福建一样协助广东组建一支西式舰队,并在军事上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眼前这位为大明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不仅仅是促成东印度公司协助福建官军取得一次辽东大捷那么简单。除此之外,还带回了上万册西方著作,并将其中的一部分翻译成了中文。这在读书人中造成了巨大轰动,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把一部分已收入内库的书籍,拿出来供国子监学子们研究。
更重要的是,作为大明东西方交流的第一人。他还动员福建水师派出一批游击、守备、都司、千总和把总,远赴西洋学习如何操作和铸造铁甲战舰和火器。并收养了六十多个孤儿,前去学习较大明更为先进的天文地理知识。
事实上,这才是首辅叶向高力排众议,未经科举就任命其为福建市舶司提举兼鸡笼知县的真正原因。
尽管他并不是东林党人,但对于他的人品,周用宾还是很钦佩的。至于他所作出的保证,周用宾也很愿意去相信,可再三权衡了一番,还是摇头道:“穆大人,大西洋公约组织东印度公司或许像你所的一样,只想做生意,并没有其他非分企图。但只有几艘铁甲战舰,不足以同时确保广东福建两省海防,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是啊,总共就那么几条船,你拿什么来保证广东沿海的安全?
就在众人琢磨着是不是出兵增援澳门之时,穆秀才突然干咳了两声,眉飞色舞地道:“就下官对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了解,他们绝不会作出超乎自己能力的承诺。在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大人,为了确保鸡笼不受尼德兰和英国海盗袭扰,东印度公司增援舰队已于半年前起航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必将抵达大明。”
“增援舰队?”胡应台一愣,禁不住地脱口而出道。
“一支无论吨位,还是火力,都是尼德兰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舰队所望尘莫及的舰队。而且不久的将来,它们都将会移交给福建水师,成为我大明的海上长城!”
“沈二公子和沈三公子,就是为那些铁甲战舰去的吧?”
“是的,”穆秀才了,感慨不已地叹道:“沈老将军为了让大明拥有一支能与西夷分庭对抗的舰队,着巨大压力,愣是把两位公子送了出去,不愧为朝廷栋梁啊!”
后顾之忧没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胡应台意识到自己该表态了,想了想之后,意味深长地道:“穆大人,福建市舶司只负责琉球一国的进贡,广东则不然,东南属国进贡船队几乎都要在此上岸。由此可见,澳门要比鸡笼重要的多,所能获取的利益要多得多。所以,三倍于佛郎机人的税负是不是太少了?
此外,作为海防重地,广东水师同样需要一支西式舰队,我想这也应该一并考虑进去。如果东印度公司愿意的话,本官立马可以上奏朝廷,并派出同样数量的水师官兵,前往西洋学习铁甲战舰操纵之术和火枪火炮放之术。”
相对于有口皆碑的清官商周祚而言,眼前这位完成称得上毁誉参半。据穆玉峤所知,他曾被言官们弹劾过无数次,涉及多桩贪污受贿案。然而他却像一个不倒翁,无论言官们怎么弹劾都依然不倒。
更重要的是,他特别擅于变通,其处事方式绝不是商周祚所能比拟的。所以在穆秀才看来,他要比一般朝廷大员要好打交道得多,否则也不会提出这一建议。
想到葡萄牙人国本性,暴富之后就得意忘形,开始偷奸耍滑,不但开始偷税漏税,而且胆敢不再规规矩矩的孝敬上官,本该送给相关大明官僚的份子钱也敢缺斤少两,就算再翻上一番,所交纳的税银和贿赂也绝不会超出四十万两,穆秀才便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没问题!只要东印度公司能取而代之,税银不是问题,舰队有不是问题。”
“那他们打算怎么取而代之呢?穆大人,要知道澳门不是鸡笼,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们干。”
台湾是天高皇帝远,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澳门虽然距京城也不近,但终归不是海外。那么多言官盯着,如果让他们感觉有辱国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穆秀才当然明白他担心什么,低头沉思了片刻,侃侃而谈道:“一切萧规曹随,像佛郎机人一样组建个议事会,每三年选举一次。每个非大明子民都有选举权。议事会任命一个法官,三个市政议员和一个检审官。
三名市政议员轮流担任议事会主席,法官负责审理即决案件。假如有人对判决不服,就向广东巡抚衙门申诉,其判决为终审。议事会主席兼任财政官、海关总监、公共事务主管,同时还代表议事会与巡抚衙门沟通。
另外组建一支以大明官军为主的海岸警备队,正副队长由议事会主席和巡抚衙门任命。议事会岁入全部来自海关税收,关税是以实物形式征收。征来的货物削价5%公开拍卖。拍卖总收入中的四成作为海岸警备队军费,两成给孤儿院的姑娘做嫁妆,两成给仁慈堂,余下的两成则交给教会学校和医院。”
海岸警备队副队长由巡抚衙门任命,胡应台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要知道在此之前,葡萄牙人的市卫队,巡抚衙门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可他就是搞不明白,如果按这个比例分成,东印度公司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穆秀才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至于东印度公司方面嘛,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要能合理合法的进行贸易,那澳门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