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书,令人感怀也!”良久,熊廷弼才将书信放下,长叹一声,苦笑摇头。
“犹龙兄生性洒脱游戏江湖,芝冈兄自可不必挂念。”袁崇焕道。这封由吴下才子冯梦龙写给熊廷弼、经由御史侯恂转交袁崇焕的亲笔信,勾起了熊廷弼的无限追忆。
又是三口烈酒下肚,熊廷弼兴致勃勃的讲起了那段多年前的往事:
冯梦龙为吴下才子,早年出自熊廷弼门下,仕途却十分不顺,但其所撰《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却在市井之中流传甚广,风靡一时,不少年轻人因斗叶子(赌博)而倾家荡产,其父兄家人便归咎于冯梦龙,以教唆罪群起声讨,并将他告到官府,使冯梦龙屡屡官司缠身。
当时熊廷弼正从辽东任上罢职在家,冯梦龙乘船沿长江西上,到江夏来向老师求援。二人相见寒喧之后,熊廷弼便向冯梦龙索要《挂枝儿》小曲。冯梦龙十分尴尬,只好道明来意。熊廷弼便说此事不难办,还留他一起吃饭。席间,冯梦龙见饭菜简陋,便只吃了一点了表敬意。饭后,熊廷弼交给冯梦龙一封信,嘱他顺道转交给自己的一位好友,却对援手之事只字不提,只在分别时送了个大冬瓜给他。
冯梦龙心下不快,还未走到船上就把冬瓜扔了,上船失望而去。船行数日,在一个大镇停泊。冯梦龙按熊廷弼的吩咐前去拜见那位好友,还得到了主人家的盛情款待。冯梦龙回到船上,却见对方已将白银三百两送至舟中。冯梦龙回到家后,方才得知熊廷弼早已致书当地官员,撤销了对他的官司控诉。
此后冯梦龙对熊廷弼虽然心存谢意,却因心高气傲而久久未能回书,直到广宁大败、熊廷弼获罪下狱的消息传来,冯梦龙念及旧恩,方才修书一封,备言感激之情。这封信若在平日里寄来,熊廷弼未必太过看重,毕竟只是举手之劳;所谓树倒猢狲散,熊廷弼脾气大朋友少,获罪之后,原本有旧的那些门生故吏纷纷避祸离去,此时能在千里之外收到故人之书,又怎能不令他唏嘘感慨。
一封书信,既解去了熊廷弼的多年心结——冯梦龙终究还是明白了自己的苦心,所谓君子之交,不外乎是,也让他对袁崇焕的敌意减去大半——至情至性之人,岂是大奸大恶之徒。
“熊某在此谢过袁大人了。”熊廷弼将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着——与带罪之人通信,本就是忌讳之事,他不愿冯梦龙因为自己再受牵连。
袁崇焕道:“熊公心爱犹龙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以励其志;待其行李之穷,则假途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壮士大义而不彰显,方为真知交也!”
熊廷弼微一错愕,再次抬头,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位兵部职方司主事,突然大笑起来:“有道是人生无常,岁无定数,不想熊某能在潦倒之日在这诏狱大牢中得获两位知己,此生又有何憾也!”
“熊大人于辽东三进三出矢志不怠,为国事不惧蜚言毁谤,以一己之力挑辽东之重担,英雄百折不回,大丈夫虽死无憾——请受下官一拜!”袁崇焕说罢,长身而躬,良久未起。
“起来吧,熊某带罪之身,又岂能受此大礼。”熊廷弼起身扶起袁崇焕,对坐而谈。熊廷弼耿直性子,既然话已说开,便不再试探遮掩,径直问道,“老弟此来,是问罪呢,还是问事?”
袁崇焕摇头道:“兴师问罪,又岂轮得到我这刚上任的小小主事。今夜前来,正是问事。”
“何人所托?”熊廷弼粗豪,却不马虎。
“我亦不知。”袁崇焕谨慎,倒也直爽。
“好一个我亦不知——若世事尽为人知,你我便无需在此相见了。”熊廷弼一笑揭过。
袁崇焕沉声道:“下官此来,既是得人授意,也是发自本心——广宁一役的经过,自会有有司官员前来相询,大人当可知无不言。崇焕在地方为官多年,唯感天下倾危、百姓水火,一心想求报国之机,赴边关、战沙场!而倭寇之后,我大明朝最大的隐患,便是这辽东建州女真,崇焕在此不怕与大人推心置腹,职方司主事非我所愿,来日我必奏请圣上调职辽东!”
“你要去辽东?”熊廷弼讶道。
“正是!”袁崇焕斩钉截铁道。
“你可知现在辽东已然乱成一锅粥,军民流亡、城堡废弃,到处都是女真游骑,那些总督经略巡抚总兵道台知府没一个愿意出关,人人避之而不及——辽东,已是残局啊!”
“残局,亦要有人收场!”袁崇焕目中精光闪动,凛然道,“女真人进占辽沈不久,立足未稳;广宁虽败,然辽东百万军民入关底气犹在,此时建州贼虏亦不敢轻言叩关,正是朝廷整顿军马重拾辽西防务的大好良机!崇焕此来,便是要向大人询问辽东情势;大人三进三出辽东二十载,还望赐教!”
“败军之将,何复言勇……”熊廷弼犹豫着。
“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百万辽东军民流离失所无所依托?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千里辽东沃土就此沦入贼手?难道大人就甘心看着女真铁骑叩关侵扰危及京师?难道大人就甘心二十年治辽平辽的苦心经营就此化为乌有?难道大人就甘心当我大明朝最后一任辽东经略吗?!”
一连串的喝问,让原本犹豫的熊廷弼猛然起身,双目如电,直勾勾的瞪着袁崇焕。
袁崇焕缓缓起身,提起尚余半坛的辽酒,道:“崇焕本不饮酒,今日得见大人,为了辽东百万军民,为了辽东千里山河,破了此戒又如何!”说罢,昂首一通猛饮,直喝得胸膛起伏喘气如牛方才尽兴,大呼一声“痛快!”
“喝来!”此时的熊廷弼仿佛回到了当年赴辽前的激昂岁月,从袁崇焕手中一把夺过酒坛,拉开架势,正要再喝,却被袁崇焕伸手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