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人声鼎沸,他们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为讨债而来,绝大多数都是闻讯而来的普通市民。在苏州这样一个士人云集、百姓文化水平较高的地方,人们是很喜欢评议时政、谈论朝局的。苏州市井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是魏忠贤为了巩固地位、打击忠良,收罗了一大批爪牙,其中文官为禽,武将为兽,在京城为虎作伥,在地方盘剥敲诈。为了控制江南,魏忠贤便把最好用的一鹭、一鹤派到了苏州,此二人便是江苏巡抚毛一鹭、江苏布政使曹长鹤。而这一鹭一鹤报答主子的方法,就是盖了一座生祠。
面对汹涌的人群,苏州知府寇慎毅然站在了第一线。这位忠厚耿直的陕西汉子担当起了一个地方官所能承担的全部责任——维持秩序、劝说百姓、安抚民夫、调度衙役,还要确保身后曹长鹤、王启泰等上司的安全。在满街拧巴的苏州话中,他那一口秦腔显得格外另类。
曹长鹤没有多余的说辞,只是一个劲的请求百姓原谅,说自己没当好布政使的差事,致使那么多民夫没能按时拿到工钱。如果可以,他愿意自裁以谢万民。不少百姓被他的诚恳打动了,可更多的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今天要是拿不到银子,他们就要把祠堂给拆了,拿砖瓦木料去换钱。
“刁民,真是刁民,不识大义,眼里都是蝇头小利,你这个知府是怎么教化治下百姓的!”王启泰一边指挥按察司的衙役守住左右,不让人流靠近,一边指责起寇慎来。
人群中,牙侩沈扬守在周顺昌身边,以免冲过来的衙役把他抓走。周顺昌方才那一番慷慨陈词,不但倒出了长期积压在市民心头对魏忠贤和阉党的怨愤,更让他们看到了据理力争、讨回公道的希望。
周顺昌的嗓子已经哑了。在杨念如家中蛰伏多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爆发的机会。他等到了,也做到了。当着江苏大小官员和数千百姓的面,他做到了一个士子为追求公义、大道所能做的全部。没有人记录下他说得那些话,也没有一篇后世文章来描绘当时的情景,可是他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都结结实实的敲打在人们心头,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不但是周围的市民百姓,就连守在祠堂外的官员们,也被他那种英勇无畏和抱定必死的气势所震撼了。
“老爷,老爷!”周文元在人群中大喊着,他为有这样的主人而自豪,虽是布衣,却是壮怀天下。
杨念如也挤到了周文元身边,他决定等此事一过,就把周顺昌住过的那个小院辟成客店,还要在房间里挂上周顺昌的墨宝,用苏州城里最高的价格来吸引过往的名士客商。
就在林腾甲和戚辽不久前把盏交谈过的那家酒楼的二层,魏学洢和颜佩韦并肩而立,远眺长街。魏学洢怀里揣着准备给戚辽的三万两银子,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曹长鹤、周顺昌、魏学洢,三个曾经在一间房里长谈过的师徒叔侄,此刻却是各执一方,为汹涌的人潮所隔。
“周先生真义士也!”颜佩韦长叹一声,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消天理公道在人心,书生也能掀起一番风浪来!
“这么一闹,真不知要几时才能见到父亲了。”那辛苦凑起来的三万两银子就像烫手的山芋,不交到戚辽手中,魏学洢便难安心。
颜佩韦道:“各堂的衙役都在这儿,留在巡抚衙门的人应该不多了。要是能见着戚辽,事情便好办了。”
“戚辽,戚辽……”魏学洢咬着牙,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长街那头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整条街都在颤抖,一道火龙出现在远方,长街上空回荡着“钦差拿人,闲者回避”的大喝。
“官府抓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仍在从长街往祠堂聚拢的人流从中分开,呼啸而来的钦差马队像一把烧红的利刃,“轰隆隆”朝祠堂外的人群扑去。
林腾甲与戚辽冲在第一排。为了突出林腾甲钦差大人的身份,戚辽故意落后他半个马首的距离。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多名头顶五彩翎毛的锦衣卫好手。而兵备道张孝则带着一个守备的士兵徒步赶来。
人群中,李毅拱了马杰一把,朝另一个方向努努嘴,低声道:“看,那厮在那儿!”
马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了颜思齐那高大的身影和满脸的大胡子。
“一会儿要是闹起来,咱们就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李毅朝四下里一张,不少漕帮门徒正三三两两的混在人群中,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群起动手,将颜思齐拿下。
马杰点点头,闻香阁之仇不报,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苏州镖行里的几个好友。
“稀溜溜!”钦差马队转眼便到,将原本密集的人群冲开了一个大大的凹口。
“还钱!”迎接林腾甲的,是又一波愤怒的喊声。
“是林大人来了!”一名布政司官员小声道。
“闭嘴!”王启泰瞪了他一眼,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一个衙门的官员一般都是由本衙门的堂官来管束,可王启泰此时是看布政司的人就来气,也就无视曹长鹤的存在了。
曹长鹤没有说话,他跟寇慎一样,只希望林腾甲的到来能缓解紧张的局面,可林腾甲接下来的作为却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来人!”林腾甲骑在马上,面色肃杀,只一声喝,就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
“将此人——”他的手指向了周顺昌,江南东林党人的翘楚,暴乱民众的精神领袖,“拿下!”
“哗啦啦!”七八名锦衣卫齐刷刷下马,手持兵器从左右两侧排开人群,如狼似虎般的朝周顺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