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腾甲赶到的时候,毛一鹭、曹长鹤、王启泰、李实四人已经在巡抚衙门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李实和毛一鹭面对面坐,曹长鹤和王启泰面对面坐,毛一鹭和曹长鹤一边,李实和王启泰一边。单是这个座次,就让林腾甲和戚辽感觉到了局面的错综微妙。
林腾甲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戚辽连忙扶住他,他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常寿留在了门外,有些事,戚辽能听,他却不能听。
厅里的四人见林腾甲来到,连忙起身,毛一鹭和李实送上一通嘘寒问暖,曹长鹤和王启泰却是一言不发——毛一鹭和李实一个是江苏的最高长官,一个是宫里在江苏的全权代表,自然要代表两方面对林腾甲的抱恙而来表示“关切慰问”;曹长鹤是“罪员”,自然不便说话;王启泰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噎在那儿不想说话。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林腾甲开门见山道,“诸位大人打算怎么办?”
毛一鹭瞅着李实;李实眼睛望着天花板,故作不见;曹长鹤闭上眼睛听候发落;王启泰一脸的茫然。
“既然诸位大人尚无定论,那么这件事,还是按照《大明律》来办吧!”林腾甲走到四人中间,目光一一扫过他们。
“这件事,自然要公事公办。”李实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即便如此,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悦耳。
“此事涉及钦犯,我们地方上不敢擅断,这才请林大人来主持大局。”毛一鹭见李实发话了,这才跟上一句不痛不痒的。
“如此便好。”林腾甲淡淡道。一路行来,他已将此事的方方面面想了个遍,对可能出现的状况也有了大致的预测,再看到四人的神情,便更有了几分把握,于是转向曹长鹤,客客气气道:“曹大人,按《大明律》,涉案人员应当回避——”
林腾甲话未完,曹长鹤便长身而起,径直走出门口。
“来人!”林腾甲高喝,将毛一鹭和王启泰都吓了一跳,唯有李实神色如常。
“在!”两名锦衣卫出现在门口。事情出在巡抚衙门,衙门里的差役士兵自然统统被屏蔽了。
“把曹大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话,谁都不许见!”
“诺!”两名锦衣卫将曹长鹤带走了。
“戚千总。”林腾甲的声音低了些。
“卑职在。”戚辽踏上一步。
“关门。”
戚辽转身关上厅门,也隔断了此间与外界的联系。
屋里还剩下五个人,面上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毛一鹭心下忐忑,却是故作镇定,不知道林腾甲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李实是真超然,他只要一个能交代得过去的结果,而不会担上责任;王启泰如释重负——终于有人来挑担子了。
“戚千总。”
“卑职在。”
“私防周顺昌入内的巡抚衙门兵丁可曾拘押?”林腾甲一句话,就让毛一鹭额头挂上了冷汗。
“已然收押,交由张应龙张千户亲自问询。”
“魏大中那里现在是何人看管?”
“现由文之炳文千户亲自看管。”
这些话,戚辽在路上就对林腾甲说了,可当着江苏几大首脑的面,他们还是要把戏再演一遍。
“那个周顺昌,可曾缉拿归案?”林腾甲问到了要害。
戚辽沉默了,他对林腾甲是交了底的——胖太监已经派人去跟踪,可他不能在这儿说。
“没有吗?”林腾甲追问一句。他不去看戚辽,而是望向王启泰——江苏地面上稽查追捕之事,自然要落到按察使的头上。
王启泰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了起来——说冤枉吧,这件事确实跟他没关系;说责任吧,数来数去,还真就是自己的责任。
“林大人的意思是——抓周顺昌?”毛一鹭试探着问,也替王启泰解了围。
“毛中丞的意思是——不该抓?”林腾甲淡淡反问。
“这……”毛一鹭被问住了,他岂不知周顺昌是东林党在江南的重要人物,可他总觉得现在抓人时机不妥,至于为什么,他还没想明白。说实话,别看他担着巡抚的衔,可曹长鹤才是江苏的主心骨;没了曹长鹤,毛一鹭还真就是左右为难,浑身不自在。
“事情很简单嘛,”李实发话了,依旧是伶人口中那般慵懒的腔调,“不就是周顺昌该不该抓,曹大人该不该论罪。”
“李公公说得是。”林腾甲话音落,外面就传来常寿的声音,说是张应龙到了。
戚辽开门,张应龙入内。这位锦衣卫千户一进来就觉得气氛异常,于是将审讯巡抚衙门队官的经过一一道来。那队官对自己放周顺昌去见魏大中一事供认不讳,却没把事情往曹长鹤身上扯半个字;至于周顺昌和魏大中大骂魏忠贤的台词,里里外外竟无半个字的记录。
张应龙把供词交给林腾甲后,便一溜烟的跑了,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卷进去。
“传阅一下吧!”林腾甲把供词交给毛一鹭。毛一鹭一目十行的看完,又递给对面的李实。李实看都不看,直接丢给王启泰。王启泰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按供词来论罪的话,那队官也就是个失职,而曹长鹤根本就没份参与。
供词又回到林腾甲手中。钦差大人冷冷道:“这巡抚衙门的兵可真是贴心啊!”一句话,又弄得毛一鹭坐立难安尴尬不已。
“林大人!”王启泰受不了这等让人窒息的气氛,插话道,“这件事,该办的就办,该抓的就抓,一份供词,起不了什么作用!”
“哦?”林腾甲瞅了眼手中的供词,道,“原来你们臬司衙门办案,是不用供词的,想抓谁就抓谁啊!”
“林大人,我可没这么说!”王启泰连忙辩解。
“那依王大人看,周顺昌抓是不抓?曹大人抓是不抓?”林腾甲步步紧逼。
“这个林腾甲也太厉害了些!”毛一鹭暗暗替王启泰捏了把汗。
“周顺昌私会钦犯、妄议朝政、辱骂魏公公,自然该抓,可惜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无法定罪;曹大人是三品的布政使,方面大员,要逮捕他,需得有朝廷的明文,地方上只能将其关押看管,而无权私自定罪。这些道理,林大人想必都是知道的。周顺昌抓是不抓,曹大人抓是不抓,不是由臬司衙门说了算,也不是由在座的诸位说了算,而是要由朝廷说了算,由《大明律》说了算!”
王启泰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不但把林腾甲的质问顶了回去,更是让众人刮目相看。
冷场。所有人都在思索,都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说,局面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敢问各位大人,”倒是李实率先打破了沉寂,“我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