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言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看就知道许显纯的来意——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入狱之初,他曾以为那些东林党的朋友们会想尽办法前来搭救,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除了自己的外甥,竟无一人前来探望。他曾向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侨打听过自己的案子,刘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是人都有难处,很多事情不是一句是非黑白就能说清的。看到奏折的第一眼,汪文言就猜到了左光斗和魏大中他们会说些什么,但是当他读完后,才算真正体会到了文人的妙笔生花和政治的冷酷无情——左光斗和魏大中等人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最华丽的词句撇清了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都是无辜的,只有他汪文言是包藏祸心、咎由自取!
“哈哈哈……”汪文言叹了口气,接着是一阵长笑。
凄凉、无助、嘲讽、戏谑……他活了四十年,终于在诏狱中把人生看了个通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许显纯瞅了眼汪文言丢在桌上的奏折,像个老太婆一样的叨念了一句。
汪文言突然挺起腰板,沉声道:“许显纯!”
许显纯吃了一惊,除了魏忠贤,还没人敢直呼其名。
汪文言道:“说吧,你想要我招什么,我认罪便是。”
许显纯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妙计得手,于是立刻拿出了几张起草好的供词,要汪文言供认杨涟等人接受了杨镐和熊廷弼的贿赂,并暗示他只要从实招来,或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汪文言一目十行的扫完供词,然后冷笑起来。
许显纯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突然想到面前此人能够在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纵横十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于是道:“只要画了押,我就会在九千岁面前为先生求情。”
汪文言抬起双手,拇指点在酒窝上,其余四指并拢,前后扇了几扇,还学小狗叫了几声,道:“杨大人若是受贿,那狗也就不吃屎了。敢问大人见过不吃屎,不摇尾巴的狗吗?”
“汪文言,你!”许显纯猛起身,气急败坏的指着他。
汪文言歪着脑袋,朝自己脖子上指了指,笑道:“一刀就够了。”
“汪文言……”许显纯咬牙切齿道,“老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招是不招?!”
“许显纯,”汪文言学着他的口气道,“老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杀是不杀?!”
许显纯一把抓起桌上的奏折和供词,怒道:“你是逼我拿出镇抚司压箱底的家当来啊!”
汪文言长笑三声,倒头便睡。
“砰!”牢房的门被重重甩上,许显纯夺路而去。
第二天,锦衣卫的狱卒便发现汪文言死在了牢房中,至于死因,有人说是受刑而死,有人说是自杀,只不过许显纯还是用死人的手印将那份株连东林党人的供词画押上报,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与锦衣卫缇骑一同南下的,还有戚辽的老相识、钦差大臣林腾甲。
林腾甲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与大多数江南士人投身东林党不同,他很早就认准了魏忠贤这条大船。在他看来,阉党和东林党原本没有什么不同,官场之上无有对错,所言者,唯有“利”字,只不过有人贪财,有人贪名,齐楚浙党也不外乎是。
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从朝鲜归来后,林腾甲便被外放做了三年知府。三年间,林腾甲政绩斐然,就在本省同僚都以为他会被就地提拔为布政使或按察使,再三年后顺理成章接任巡抚时,朝廷却把他调回了京城,然后给了他一个平级的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同僚纷纷为他不平,在东厂和锦衣卫横行的明代,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职权已被大大削弱,大多数涉及官员的案件都是直接由镇抚司和宫里的提刑司会同办理,区区一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几乎等同于闲官,对仕途蒸蒸日上的林腾甲来说无疑是不利的。
可林腾甲不这么想,天高固然皇帝远,但身在地方,便不能第一时间把握朝局动向,只有身在京城,才能在风起云涌的天子脚下为自己赢得最大的政治筹码。况且御史在明代的影响极大,一道奏章一纸弹劾,往往决定了一名官员的前途命运。对于这样的安排,林腾甲有的只是激动和憧憬,从调任左佥都御史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朝中党争决战已不可避免,而自己正是魏忠贤按插在三法司的一招后手。
虽然内心倒向阉党,但林腾甲没有蠢到去公然得罪东林党人地步。在大理寺的半年间,他克己奉公、严于执法,再加上三年知府任上积攒的“公忠体察”之名,使得他成了朝中“实心办事”的典型。东林党觉得他是可以“挽救”之人,阉党觉得他是可以“大用”之人,与到处得罪人的熊廷弼相比,林腾甲无疑是聪明的。
林腾甲的聪明为他换来了钦差的身份——尽管他要缉拿的正是东林党的核心成员魏大中。但此时此刻,林腾甲也没有办法再骑墙了,形势迫使他做出决断,必须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惋惜与指责声中,林腾甲南下了。虽然魏忠贤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但他知道,急于给东林党致命一击的魏忠贤是不会吝啬几个官位的,只要把事情办好,外放督抚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有四十一岁,或许用不了十年,他就能登阁拜相,而五十一岁的魏大中,却已成阶下之囚。
船队经过吴江后,林腾甲又觉得水路太慢,耽搁人犯押解进京的行程,而且容易被人监视,便再度下令弃船换车,带着马队向苏州城疾驰。那里是他的家乡,也将成为他后半生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