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走了,杨毅却陷入了沉思。无论是剧院的事还是路口中学的事,都无一例外和自己扯上了关系。在这两件事上,出现的种种状况都值得深思。
剧院本来就是个简单的文化机构,演员们也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可问题一联系到黎婉身上,这事情就变了。杨毅没有亲见当初剧院有怎样的盛况,也不知道黎婉为剧院做了多少,但可以想象得到。
吴秀英是省京剧院的副院长,京剧名家,她爱好京剧是理所当然的。黎婉是她的干女儿,干女儿为了干妈这点嗜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再正常不过了。这背后固然有王根友讨好的吴秀英的原因,但总的来看,这其实是一个单纯的事件,和政治关系不大。
事实上,陈书怀为剧院奔走呼号却没人搭理,这原因也和政治没什么关系,那些被陈书怀找到的官员更多的是顾忌自己和黎婉的关系。他们听信了传言,认为自己对黎婉有企图,所以一切与黎婉有关的东西他们都是敬而远之的。这直接造成了陈书怀无处说理,造成了剧院今天的窘境。
如果真的是自己和黎婉有什么关系,那还情有可原。可仅仅因为一些传言,就让他们避之惟恐不及。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更要命的是,如果不是黄宇,自己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甚至不知道这些官员因为传言就拒绝了陈书怀一次又一次。
看起来这次剧院划归白云宾馆是被郑玉拒绝了,其实不然,如果没有之前一次次事件的累计,郑玉也不会有这种想法。郑玉的想法,正是青河县官员的普遍想法,他们不想沾惹和黎婉有关的任何东西。
再看路口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是一条人命。沦落风尘,两位老师并非没有过失,但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坚贞不屈。在林谌复当权的时候,连杜清远都得小心谨慎,更何况是其他人。黎婉是杜清远在青河的代言人,青河县没有人敢得罪黎婉,两位老师更多的是被迫。
两位老师的悲剧是黎婉一手造成的,也可以说是路口镇、东华乡的官员一手造成的。现在黎婉和这帮官员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而他们造成的后果却要两位老师去承担,这无疑是不公平的。
当然,杨毅也知道,社会舆论的压力并不会因为你是被迫的就会给你多少同情,两位老师回不了学校,被剥夺教师资格固然有这样的原因。但在法治社会,一切章程都需要有法可依。路口镇的做法看似顾及了学校的利益,其实他们不敢公开公正的处理问题,已经伤害到了社会的公平。
直到现在,杨毅还在想,两位老师的事,如果路口的工作能做得更到位一些,不是像现在这样藏着掖着,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还有张明宇,他是从路口出来的干部,他对路口的情形十分熟悉,回去的当天他就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可他不敢上报,不敢跟自己说。张明宇是县委常委,是青河县最有权力的人之一,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连他都不敢说真话,你还能要求其他人能说真话么?
郑玉千方百计的讨好自己,为的是什么,她可能不过就是为了得到自己的垂青。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第一个对自己说了真话的人,虽然说话的方式有些特别。可别人呢?别人讨好自己,不敢跟自己说真话,这又是什么原因?
一言以蔽之,是杨毅的威权过甚。自从扳倒了林谌复,青河官场大变天,杨毅就一直是青河县最有权力的人。先是县长,现在又是书记兼县长,一言九鼎,无人敢违抗。杨毅的权力太大,以至于在涉及到杨毅的事上,别人不敢轻易发表意见,谁不怕惹祸上身呢?
官员的这种情绪直接造成了青河的言路堵塞,民情不能上达,长此以往,自己又和林谌复、王根友他们有什么分别?
杨毅相信,在林谌复、王根友从政之初,肯定也是一心为公的,他们身上有着党员干部应有的品质。但随着权力的增长,威望的增加,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说话,没有人监督他们,他们身上这种可贵的品质就开始变质,直到身败名裂。如果照着现在这条路走下去,权力失去了监督,自己即便不会成为第二个林谌复,只怕也相去不远。
在剧院的事情上,郑玉一个小小的接待办副主任之所以敢顶撞李玉和,拒绝黄宇,凭的是什么?还是凭着自己的权力。杨毅想,一方面郑玉知道她只要拿出黎婉的名头,李玉和和黄宇未必敢把这件事汇报给自己,另一方面,即便他们上报了,涉及到黎婉,自己也会偏向她。
李玉和是副县长,黄宇呢,他也是郑玉的主管领导,可郑玉却并不怕他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怪,这是不正常的。这种不正常,正是源于自己的权力没有受到监督,郑玉是自己权力的延伸。
还有陆春明,他是青河县的第二号人物,本来他不想大张旗鼓的调查举报信的事,可一旦受到张泽天的压力,他就妥协了。郑玉给他通风报信,他就以为是自己或者张泽天在背后指点,不敢怠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杨毅记得,当初陆春明可是有铁面书记的称谓的,现在呢,他也不敢说真话了。
当权力失去了监督,失去了制约,这种权力的外延就开始不断延伸,以至于谁都可以打着自己的名号借着权力的幌子为所欲为。杨毅心情是沉重的,他不希望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
可现实却充满了无奈,青河官场波澜不惊,没有人能挑战自己的权威。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一家独大,别人就不敢进言。
温水煮青蛙,长期在一个没有任何压力的环境中工作,未必是一件好事。现在的青河,一切都要靠自己来掌握,稍有不慎,自己决策失误就会影响到整个青河。杨毅一想到这里,就有些不寒而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决策是否已经发生了错误。
杨毅在考虑,或许是时候把县长的位置让出来了。杜清远不是一直都惦念着青河这一亩三分地么,既然迟早他都要进来,不如自己主动让出一块好了。
常委会带来的影响很快就显现出来了,杨毅坐在办公室里,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如果一个个都见,只怕是坐在这里一天都不够用。但有些人是必须见的,比如县政协主席徐从贤。
徐从贤是为自己来的,也是为他的侄子徐辉来的。一进门他就表明了来意,徐辉是他的侄子,杨毅也是刚刚知道的。举报信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是徐辉所为,得到徐辉是徐从贤的侄子,陆春明请示要不要继续追查,被杨毅压下了。
“杨书记,我请求您给徐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徐从贤本来是不愿意见杨毅的,但刚才的常委会,杨毅的态度给了他希望,他突然觉得这件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徐从贤深知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如果杨毅把这件事牵连到他头上,那也是完全合理也是极有可能的,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徐从贤不知道是杨毅在等待什么,还是有所顾虑,但刚才的常委会让徐从贤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杨毅根本就不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根本就不想拿它来打击自己,这让徐从贤有些欣慰。但究竟是不是如此,他还需要杨毅明确的态度。
“徐主席,徐辉是你的亲侄子吧?”杨毅看着徐从贤,比起上次见面,他的精神似乎要好了许多。
“是的,我们徐家就这一个独苗。”
“不容易啊。”杨毅有些感慨,徐从贤对权力无疑是热衷的,要不然几个月前他也不会努力想站到前台。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然没有为自己的亲侄子,徐家的独苗谋过一官半职。徐辉到现在也只是个普通民警,凭徐从贤的地位,若是为徐辉奔走一下,绝不至于此。
徐从贤有些糊涂,他不大明白杨毅的意思,杨毅在说什么不容易。不过从杨毅平静的表情下,徐从贤还是看出了,杨毅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不像当初那样咄咄逼人了。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徐辉的事我已经跟陆书记打过招呼了,到此为止,不过县公安局他恐怕是呆不下去了,可能要你的侄子另谋高就了。”杨毅笑了笑,徐辉没查出多大问题,身上的臭毛病倒是有,不过这也是很多警察的通病,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经过这件事,张泽天不会容忍一个举报过自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工作,别说张泽天这样的性子,这种事换做谁也是不能容忍的。杨毅相信,以徐从贤的人脉关系,在别的地方为徐辉另谋一个差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谢谢杨书记。”徐从贤有些动容,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得到了解决,杨毅给他的答案太爽快了,这可是意料之外啊。看来,刚才的常委会,杨毅的表态是真的,他是要痛下决心,改变目前青河官场的谀上风气了。
徐从贤已经很徐辉深谈过一次了,徐辉身上有不少毛病,如果被人揪住不放,小问题也能变成大问题。但如果稍微宽容一点,徐辉没有违法,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他的错误是可以宽宥的。徐从贤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敢来找杨毅的,如果徐辉真的干了违法的事,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老徐啊,我看你精神气很足,最近在家里休息得不错吧?”杨毅换了一种口吻,徐辉的事他不想再提。
“呵呵,还好,每天也就是种种花养养草,乐得清闲。”徐从贤也适时的转变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笑意。
“现在县里工作很忙,你这样清闲,可不大合适啊。”杨毅看徐从贤的状态就知道了,他这是什么事都不操心,在家里养的,心宽体胖么。
徐从贤愣了愣,不知道杨毅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县里工作是忙,可再忙也忙不到他头上啊。上次倒是忙了一阵子,结果呢,闹得里外不是人,还差点走错了道。这种事徐从贤可不想再来一次,他已经想通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仕途上不指望,只希望能安度晚年就行了。
“这是旧城改造的汇总,你先看看。”杨毅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了徐从贤。
杨毅一直是主动政协发挥他应有的作用的,只不过上次突然放开政策,县政协在马为民等一帮人的怂恿下做得有些过火了,他不得已才收回了政策。徐从贤是政协主席,是领导干部,杨毅可不希望他真成了养老主席。
徐从贤虽然犯过错误,但和马为民想必,他是有党性原则的。马为民在青河煽动商户闹事,徐从贤就没有参加。还有高考期间,马为民也想生事,还是被徐从贤阻止了的。这些也是杨毅后来才知道的,杨毅也是有些感慨,徐从前虽然热衷权力,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分得清的。
现在县里的事情很多,人大和政协都应该参与其中,而不是当甩手掌柜,杨毅有意让徐从贤分担一点责任。杨毅相信,经过上次的事,徐从贤应该会有一个重新的认识,今后的工作他不会再被私欲蒙蔽了双眼。
“看出了什么没有?”杨毅盯着徐从贤,他为官多年,一定能从这堆材料中看出些什么。事实上,他都已经看出来了,徐从贤不可能看不出么。
“杨书记,恕我直言,这里面有些项目过于冒进了。”徐从贤捏着材料,抬头看着杨毅,既然杨毅这么问他,他自然不好搪塞。徐从贤是什么人,好歹也是二三十年官场混过来的,杨毅如果没发现问题,就不会这么问他。
“嗯,徐主席火眼金睛啊。现在的青河,到处都在大搞建设,有些工程进入了收尾阶段,有些工程刚刚开始,但更多的是在成熟阶段。这个时候最容易出问题,年轻干部贪功冒进也是有的。”杨毅点了点头。
“我想让徐主席为我们的年轻干部保驾护航,不知道徐主席肯不肯牺牲自己的清闲时光啊?”杨毅不等徐从贤开口,道明了自己的意思。
“杨书记的意思是?”徐从贤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太肯定。
“旧城改造是县委县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容不得一点马虎。当然了,工程浩大,难免会出纰漏。就像徐主席刚才看到了,冒进,看似是一个小问题,但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这些事,徐主席浸淫官场多年,想必比我清楚。我想让徐主席监督他们,做好这项工作,具体来说,就是让徐主席总负责这项工程,你看呢?”对于这件事,杨毅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开的口。
旧城改造工作量大,任务繁重,虽然是由县委县政府牵头,但具体工作都是各部门和青河镇具体展开的,实际上上面没有一个直接负责人。杨毅一人身兼两职,要忙的事情很多,不可能眼睛总盯着旧城改造。
但旧城改造涉及到的部门多,包括一些副县长在内,都是各自负责一块,让一般人去总负责吧,分量不够。分量够的,比如陆春明和仇珍喜,他们都各自有自己的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即便让他们管,也很难做到尽心尽力。
徐从贤就不同了,他在政协本来就没什么事,如果让他负责,他可以全身心的投入,他是政协主席,分量足够,辅以自己的信任,杨毅相信,他能够把这项工作干好。只是,杨毅不知道徐从贤愿不愿意出这个头。毕竟任务重责任就重,出了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
“如果杨书记给予足够的支持,我愿意把这件事负责起来。”徐从贤也不是傻子,杨毅能跟他说这番话,是对他的信任。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跟着马为民干,让杨毅对他的看法发生了转变的结果。
徐从贤打心里是愿意出来做事的,可上次的事他还是心有余悸。旧城改造是个大项目,可以说是目前青河最为复杂,也最为重要的项目,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他一旦参与,就很难再抽身出来了。
徐从贤知道,他虽然是政协主席,但在青河,没有杨毅的支持,谁都不会听他的。让他挑这么重的担子,那他就必须要更多的事权,这一点杨毅肯给他么?即便现在给了,以后他还不会像上次一样说收回去就收回去了?
“老徐啊,旧城改造不是儿戏,而是重中之重,只要你愿意负责,我会给你最大的支持,你不用通过常委会,直接对我负责。”杨毅既然开口了,自然要放权,事实上,徐从贤如果没有权力,工作根本就无法展开,那他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杨毅可不是故意来示好的,他是要办实事。
“谢谢杨书记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杨书记的期望。”徐从贤略一踌躇,作出了自己的答复。
“我相信你的党性原则。老徐,我们要同心协力,青河的未来可就攒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