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灯落,风急天高,雨竹轩外无竹也无雨,独有低矮的灌木影影绰绰,凝成一片诡秘的宁静。
一伙拎着麻袋的仆人窸窸窣窣地跑过去,因为匆忙中的疏忽,便错过了挤在草堆中的两人。
顾璟桓脸色煞白,既胆战心惊又愤愤不平:“我救了她,她却要害我?”
身边的苏念白他一眼:“人家想你当上门夫婿,不是害你。”
她被虫子扰得不舒服,迫不及待地钻出去。风吹开薄雾,残月洒下微弱的光,这会儿的苏念穿了交领白衣,袖阔袍长,腰封刺了一丛小小的、新生的菖蒲。
这像极了清修之人的衣服,她岁数轻,穿起来空空荡荡的,脸显得更小了。
顾璟桓正了正背后的书筐,不懂她一个嗅着为何在魔道面前逃得如此狼狈。
苏念拍开襟上的落叶,道:“我若敢跟这些人无故动手,会被师父扔到池中喂鱼的。”
她老说师父师父的,顾璟桓说送她回去,她却怎么也不肯。
顾璟桓想起初见她,她被链子捆住双手,不情不愿地由人牵拉示众,藤条在背上打出青光灿灿的火花。杂耍匠人吆喝着“看妖怪”。她似是不觉得疼,鼓着腮帮子,凶神恶煞地瞪着一班看客。
我们的顾家世子爷是个死心眼,不知她是被人抓获豢养的,只感叹讨生活不易,从怀里掏了银两投进盘中。
匠人喜气洋洋地弯腰道谢,她抬头望住这个慷慨的路人,脏兮兮的小脸左一道右一道全是伤痕。猝不及防地,她猛地向他撞了过去,像是拼尽了全力,一群人给牵连跌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姑娘倒在他怀里,挣扎着爬起,一仰头,顾璟桓便在她眉心印下了一吻。
他惊着了,不由得耳根发热。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亲,不不,是非礼勿听。
孔孟之言兜上心头,可他读书是个半吊子,没等想出下文,怀里忽然一空。
紧接着,她灵活地挣脱了铁链,翩翩立起,将手中一支筚篥递到唇边。
她吹得婉妙,乐声悠远神秘,让顾璟桓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一曲终了,她气鼓鼓地指住怔在地上的匠人:“让你再敢欺负我!”出口的声音竟极为粗狂,分明是男子嗓音。
杂耍匠人一脸惊恐地抓着喉咙。他哑了,声音给这姑娘夺去了。
看客们回过神,惊恐大叫着四散逃开,她不去理睬,扬长而去。顾璟桓摸摸磕破的头,定定神,才发现周围已空无一人。
他起身收拾散落的行李,忽有一簇白影如光点般跳出,衔住他手旁一物飞奔离去。
“你,站住!”他边喊边仓皇地跳起去追。
小小的白影不听,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直跑进一处山洞。
顾璟桓气喘吁吁,只见白影乖巧地坐在石岸,是只伶俐的小鼠。
有水声泠泠,清泉蓄了满池,之前的妖怪姑娘全身浸在水中,顾璟桓望见她白皙的脊背,慌忙转过身。
她闻言回头,竟不呵斥。
顾璟桓不敢看她,执了书生礼:“姑娘的白鼠夺了在下的笔,烦请归还。”
“笔?”她愕然,他听见泉水哗啦,像是她伸手抓起了白鼠送来的狼毫笔。
隔了许久,她却振振有词地问他:“这笔不俗,凭什么说是你的?”
若是俗物,怎值得他追这样久?
点睛笔是他从一个叫陆岐的仙君手中得到的,仙君曾说点睛笔认主人,又说自己赠笔其实是物归原主。
顾璟桓为了自证,找到一户人家,家中的小姐自幼盲了双眼。他以笔濯泉水为墨,在小姐双瞳轻轻点过。
苏念并不热心旁观,捧了小点心坐在白石栏杆上,高高荡着双腿。
盲女的眼神从空洞到蒙眬,接着狂喜。
喜极而泣中,她望见了大夫的脸,天光潋滟,是一个向她颔首微笑的俊秀神明。这小姐彻底怔住。
顾璟桓注意着病人的反应,满心期待一点点碎成失落:“恭喜姑娘痊愈。”
他简单作了个揖,转身收拾行囊。
他推了谢员外的重金,苏念却及时跳下去,接下了那些银子:“多谢多谢,小姐貌如朗月,必能得良人相伴。”
她依旧是粗野嗓音,员外骇了面色,有些古怪地将年轻的大夫望了几眼。
苏念顺势抱住顾璟桓的胳膊,他红了脸,挣不开她,又有些倦意,只好由她去。
然后,苏念瞧见小姐面上闪过落寞。
苏念算是赖上顾璟桓了,她生来口哑,故而修了筚篥取声的术法。
夺人声喉终非正道,可她不像坏妖怪。
顾璟桓的家远在百里外,他露宿荒野时,她还帮他赶跑过循着活人气息聚拢的野魅。
野魅是植物的怨气,踏青的人踩死了花草,野魅便从花草体内诞生。它们通幻术,大多会变成讨厌之人的模样,只是身上脚上偶尔会冒出一截本体的花枝草苗。
野魅并不罕见,也不大机灵,一见活人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咬。凡人白天瞧不见它们,回到家发现肩上手上冒了红疹,还以为是给虫子咬的。
大概因同属妖族容易成朋友,顾璟桓某夜醒来,望见苏念正和几只野魅坐在树上聊天。他揉揉眼,看她神神秘秘地比划着什么,好奇地起身去听,岂料抬脚竟踩中一条尾巴,窝在他身边睡觉的白鼠吱吱大叫,跳上身咬住他的手指。他吃痛甩开,这只叫阿釉的白鼠便飞出去老远。
等他捡了阿釉回来,野魅早就散了,蒲音拨了拨快燃尽的火堆,假装一切正常,可火光映入她眼底,却照出些躲躲闪闪的神色。
她有事瞒他。
顾璟桓心中涌起不祥之感,他猜不出苏念的用意,联想起她的习性,忍不住问她,是不是看上了他的声音。
苏念莫名其妙,用粗蛮的腔调问:“我要你的声音何用?”
话毕她自己也怔了一怔,反应过来,气得跳脚,“我才不喜欢男子声音。”
她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第四天却嚷嚷着要进城。
苏念扛了面高高的旌旗,书“千金买嗓”四个大字,顾璟桓笑她胡闹。然而竟真有垂泪的女子寻上门,因为丈夫重病走投无路。这女子哭得嗓音发哑,苏念也不介意,许诺三个月后归还。
她一本正经是做生意的脸,顾璟桓问她那匠人会如何,她漫不经心地数着手心余下的几个铜板:“他的声音会自己回去找他,他自然又能开口说话。这样的坏人,真是便宜他了。”
苏念像是重新斩获了自信,顾璟桓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话多,甚至聒噪。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是佛门人,背着师父偷跑出来,结果刚出门就着了恶人的道,被卖掉供人观赏;匠人拿她当工具,也不给她吃的,好在阿釉暗中陪着她,偶尔给她找点花生和饭团。
顾璟桓问她怕不怕师父怪罪,她笑开来,眉眼弯弯:“我师父是个顶好的人,我拜在他门下的时候,他也没逼我剃度。而我其实很怕生,从前拜过师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敢告诉师父,有人在他光秃秃的后脑勺画了只驴子。”
大约从前说话说得少,她老是前言不搭后语。
顾璟桓追问:“你怕生吗?你老跟着我,莫非我于你不是生人?”
她像是被问住了,向他望一眼,目色极深,须臾却摇头:“咱们这叫有眼缘。”
苏念很快便苦恼地发现,与顾璟桓有眼缘的远不止她一个。
他生了副好相貌,又借点睛笔多行善事,阴差阳错地给自己招来数不尽的桃花劫,许多嫁妆丰厚的人家殷勤地向他求亲,甚至威逼利诱,全然不管他身边正跟了个貌美的适龄姑娘。
苏念不服气,直言这些人没眼力。
顾璟桓被迫逃了多回,可他执着,非要救完当地所有盲人才肯启程去下一处。
苏念刚开始骂他傻,后来有人恭维他是神医转世,她便嗤之以鼻:“神医?除了这支笔,你哪有神医的才能?”
顾璟桓张了张口,想辩解却自知无力。
他的父亲其实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圣手,他昔日应父亲所求苦读诗书,而父亲过世后,上门吊唁的人却无一不悲痛遗憾,称道父亲悬壶济世的义举,他始觉重任在肩,故投笔从医。
一年前,他尝药草不慎伤了眼睛,盲过一段时日。那段日子,他幸得一哑女照顾,可他复明后,那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山林萤火点点,苏念烤着野菜,打断他的话:“你不能视物,她又不能出声,你怎知对方是个姑娘?没准是个铁面虬须的大汉呢?”
顾璟桓蹙了眉,给了她一个不想认识她的眼神:“男子身上怎会带香?”
他听闻洛园月锦峰有神者出没,上山求见,跪求五日,才盼来一个叫陆岐的仙君。
他告诉顾璟桓,救他的哑女名唤乔小玉,还说顾璟桓的眼睛本是好不了的,可乔小玉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他。
苏念再度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去求仙家,换来换去的,真不嫌麻烦!”
他不答她,眉眼间现出点点温柔与担忧:“失明又失语,她想来活得十分辛苦。”
他用点睛笔救过数不清的盲人,见证过数不清的欣喜若狂,可于他一人而言,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某个复明姑娘眼里看见久别重逢的喜悦。
苏念收起了戏谑,幽幽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劝:“善有善缘,或许她遇见了某个乐意照顾她的小郎君,两厢情愿,此时正活得舒心呢。”
山风扑灭了流萤,带来阵阵缠绕鼻息的杏香,栖息在枝头的野魅享受这份惬意,哼起了微不可闻的童谣。
顾璟桓扬起头,轻轻叹息:“若是如此,至少该让我知晓,否则如何能心安?”
他一心只想找到恩人,而在小镇居民看来,他不辞辛劳,不分贫贱,确是难得一见的良医。世人愚信,口口相传间,只差没传出他那支笔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声名双刃,绿林人士闻风而来,企图夺取点睛笔牟取暴利。
苏念帮他打发过几次,后来渐渐寡不敌众,有一次被追急了,她便拉着他的手直接跳了江。
苏念喜水,可那水委实太深,苏念施法帮他浮出江面,自己却现了形。
上岸时,顾璟桓看见她的一条手臂变成了菖蒲,上头全是细碎的缺口,他以为她当真被鱼咬了,慌忙上前照看。苏念不肯他接近,勉强一笑,将袖子放下遮住伤口。
然后,他们找了间破庙歇息,苏念恭恭敬敬地向大佛拜了三拜。她倦极,便小心抱着冻得发抖的阿釉,缩在稻草中睡熟了。
她的衣服已经半干,发丝却濡湿着,贴在面颊上,泫然如泣。
顾璟桓徒然生出怜惜,探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可脑中即刻浮现一个模糊的纤秀影子,那是救了他的乔小玉,静静立在某个角落痴心等候。
指尖迅速缩回,他叹了口气,只得褪下外衫,帮她拢着青丝,轻轻烘干。
她不知做的什么梦,眼皮微跳,忽然惊叫:“耳朵!耳朵疼……”
顾璟桓一愣,弯腰去翻看她的耳朵,倒没发现异样。
他们到了枫叶镇,这里偏僻贫苦,还没有流传“神医顾璟桓”的传奇,两人均大大松了口气,一家家走访过去,找见的盲人比想象中多。
苏念不再替他收取酬金,也不再痴痴地跟随他到处出诊,坚持将阿釉交托给他后,自己腾出工夫在山涧堆了几间屋子。
顾璟桓不得不承认她的心灵手巧,她甚至孤身去城里给他搬回了好多药材和医家书册,唤来一阵风帮忙码齐书卷。
她还新换了嗓音,是从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那里买来,脆生生的:“人家说你妙手回春,你总不能连最简单的风寒都治不了吧!”
他哪至于这么没用,顾璟桓却没反驳,倚门看她专注的模样,恍然觉得这感觉与他以前的家十分相似,连这样一个姑娘都何其熟悉。
他忽然生出奇怪的念头:“苏念从前也是不会说话的……你去过我的家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