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昌帝已经病重?了?好些时日, 别说临朝了?,连召见大臣都是有心无力。
而他素来?宠爱的几位儿子?正在外头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无暇到父亲病榻前尽尽孝道、表表平日里的父慈子?孝……也或许是现在这个病入膏肓、大权旁落的父皇并不值得他们再多费这种心思。
这会?儿还有“孝心”前来?侍疾的竟然只有那?位大难不死却?遗落民间整整十年的十六皇子?了?。
陈因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 面带笑意地端到床榻前。
大半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这会?儿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的昌帝对他怒目而视, 他身侧的手微蜷起、颤了?几下,手臂竟然抬起了?半掌的高度。
床边侍立的小太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忙把昌帝的手臂按住了?,跪地请罪,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照顾不周……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按住了?“陛下”的手,口中却?道着?“殿下恕罪”。
但是这本该荒诞的场景却?无一人提出异议, 整个寝殿呼啦啦跪了?一片,对着?的却?是床侧站立的青年。
陈因笑了?一下,“不妨事?、当是父皇见着?我太高兴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和父皇说说话。”
底下一片唯唯应是,一众内侍都躬身后退, 次第?离开了?这寝殿。
本该是自己?的近人,这会?儿却?被儿子?如指臂使, 躺在床上的昌帝气得两眼翻白,整张脸却?涨得通红, 他脖子?上青筋绷起,嘴唇艰难翕合、发麻的舌根颤动,极为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畜牲”。
或许他本意是在怒喝,但是以他现在的情况, 发出音节已经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了?,也因此这两个字含糊不清、好似耳语。
不过,陈因听?见了?、也听?清了?。
他没有在意,甚至还笑了?, “父皇说的是,我是您的儿子?,自然是畜牲。”
昌帝被他气到浑身抽搐,眼中都绷出血丝。
陈因却?依旧神色未变,他把昌帝的上半身垫了?高,又重?新拿过药碗,握着?手里的汤匙在药汁里转了?两圈,然后舀了?一勺汤药喂了?过去?。
这一次昌帝额上都冒了?汗珠,他简直是拼了?命调动麻木的舌头,地将这勺汤药往外推拒。
他成功了?。
陈因那?一勺药几乎一滴不剩地被吐了?出来?。
陈因并不是宫中长?大的皇子?,论照顾人来?,经验并不少。
他当年年纪小力气不足的时候,被楚路带在身边,也常混迹伤兵营帮忙,包扎喂药都是一把好手,就是食管豁了?个口子?,他都能给人把流食灌进去?,这会?儿没把这药喂进去?,除了?他本人确实没走心之外,也只能说明昌帝的求生欲实在够强。
陈因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这位父皇在想?什么。
他也不勉强,直接将药碗放到一边,笑了?一声,看表情甚至有点心平气和,“您不必如此,这确实是药。”
昌帝充耳未闻,仍旧执着?地往外吐着?那?残余的药汁。
陈因看着?这个堪称狼狈的帝王,脸上的神色更温和了?。
“儿臣知道,您觉得您这‘病’是我干的。”
昌帝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他怒目而视,陈因却?仍旧维持着?表情不变,“那?您真是误会?儿臣了?。”
“弑父之行有违伦常,您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他……”
“必定?不愿意看见我做出这种事?的。”
“您该庆幸、该感谢的,当年救下我的是那?么一位品行高洁的君子?。”
……
“……那?人教我立身、让我明白人生在世何为担当、何为责任……”
……
…………
“虽然您不信,但是您的‘病症’确非儿臣所为。”
他只是旁观了?兄弟的出手,没有阻拦而已。
“您该信任儿臣的、您也只能相信儿臣……儿臣恐怕是这宫里唯一盼着?您活下去?的人了?……”
他当然盼着?他活着?、最好活得久一点,活着?才能看见这一切。
“毕竟、您当年也并未‘杀子?’……礼尚往来?,儿臣也实在无‘弑父’之意。”
亲眼见证权柄一点点落入他人之手,那?恐怕对这个人而言,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昌帝因为陈因前面的解释而渐渐放松下的神情因为最后这一句话重?又变得惊恐,他瞳孔惊悸骤缩,费力地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是不管是之前的喝骂还是刚才的推拒汤药,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这会?儿只能模模糊糊发出些气音。
陈因总算收起了?脸上那?温和到虚假的表情。
但是他也并未动怒,只是以一种平静——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表情看着?榻上这位暮年帝王。
半晌,他突然扯了?一下唇。
——这并不是笑。
连虚假的笑容都不是,好像只是主人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时候的下意识举动。
他默然了?好久,才以一种奇异的感慨语气,慢吞吞地开口:“原来?、您竟是记得啊……”
病榻上的昌帝发出像是被扼住脖子?一样奇怪的“嗬嗬”声。
而陈因却?没有对此再做出什么反应,似乎牵扯唇角的动作太过费力,那?细微往上的弧度终于归于平直。
他沉默地、沉默地注视了?这位帝王良久。
……
…………
“因儿!”
就在陈因彻底离开这座宫殿的前一刻,病榻上的人也不知道何处来?的力气,竟然字正腔圆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陈因脚步停顿了?一瞬,但也只有这片刻的停滞而已,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宫殿。
陈因不知道那?人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也并不关?心。
这场因为昌帝病重?而带来?的京城漩涡一直持续了?整个冬日,就连中间的年节都未阻挡,京城各家人心惶惶。
一直到来?年开春,一切似乎有了?定?局。
皇三子?设宴芙水阁,令死士埋伏于水下,弑长?兄、五弟、九弟,又重?伤七弟——这一下子?几乎将在年前争斗中崭露头角的皇子?全都废了?,他径直转道、直接携兵入宫。
当夜昌帝“病逝”,皇三子?登基大典。
这残暴的行径自然遭到了?朝中原本其他皇子?派系的愤恨声讨。
然而……
当天夜里的血直接从宣和殿流到了?东大门。
经此一夜后朝中一片沉寂。
与此同时,各地讨伐“伪王”的声音却?越发大了?起来?。
……
…………
远在北地,与朝中无甚联系的北定?军也收到了?驰援京城调兵讨伐的书信。
京城中能把信送到这里的人没有几个,楚路沉着?脸盯着?那?封某个小兔崽子?的亲笔书信看了?半天,低气压地去?点将调兵。
楚路当然看出了?陈因的意图?
希望北定?去?京城。
希望送出这一份拥立之功。
楚路对于陈因的能耐还是信任的,既然能把事?情搅到这地步,他肯定?有处理残局收场的法子?。
可这会?儿偏偏紧急来?信求援。
一副“叔父您再不来?、您侄子?就死定?了?”的语气。
↑这说法还是真的
自个儿去?涉险?
还是故意的。
真是几年不见,胆子?肥了?……
就不怕玩脱了?,真的把小命送了??!
另一边,无意中得到消息的柴铎简直是着?急上火到嘴边起了?一圈的燎泡。
在大多数情况下,柴铎都愿意装聋作哑,必要?的话当个傻子?也没问题。
但是眼下这明显不属于“大多数情况”啊!
他要?是再当聋瞎下去?,以后说不定?就成了?个真聋瞎了?!
——那?封调令……求援信……
总之不管是什么,它肯定?有问题啊!!
六州收复之后,北地和南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毫无往来?,南方的消息也会?传到这边,更别提柴铎在京城里经营了?那?么些年,也有些自己?的渠道。
因为早知道那?位十六皇子?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他对此也多有留意,果然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远的不消说,就是驻守京北的虎营、狭涉关?的驻守,里面都绝对有他的人。
在北定?的这些年,柴铎对“手里有兵的是大爷”这个道理可谓是再明白不过了?。
而且那?位刚刚称帝的三皇子?现在是什么名声?
“十六皇子?”现在动手,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句“人心所向”。
可他偏不、偏偏不动!
多此一举地调驻守在边疆的北定?军。
在这个多等一天就多一天变故、多一天危险的时候,他却?故意舍近求远,调了?就算急行军也需数日到京城、中间还要?渡河的北定?。
——要?知道现在的“北定?”可不是当年的“北定?”。
六州收复之后,这位谢将军就有意地在削减军队规模,或是送返回乡、或是为各州戍卫……
如今还留在军中的,虽然却?是精锐,但论规模也只是一只普通的驻守边疆的戍军而已。
柴铎脑中一瞬间闪过数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迹。
史书上这些典故简直多到不能再多,历来?功高震主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作为同盟,谢将军为那?位“十六皇子?”是呕心沥血了?。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们现在还是“同盟”吗?
那?位“十六皇子?”离登临帝位可只剩一步之遥了?。
要?是他的身份真如柴铎所猜测的,那?这会?儿可是消灭这个“秘密”最好的时机。
——任何一个皇帝……不、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任自己?的身家性命系于别人之手……
柴铎越是想?,越是觉得这就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看看这位“十六皇子?”的手段吧……
兵不血刃地干掉了?所有竞争者,甚至都不必他亲自动手。
不管是屠戮兄弟还是弑父之罪,所有的罪责、所有的骂名……都是那?位三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新帝一力扛起来?。
他却?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不沾。
甚至事?成之后,还能捞上个“讨伐暴王”的美名。
一箭双雕。
如此心机手腕,简直令人胆寒。
柴铎都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
谢将军南下遇伏身亡,皇十六子?痛而为之报仇。
又是一次“一箭双雕”之计。
既彻底解决了?“谢路”这个隐患,又赢了?“北定?”的军心……
甚至于三皇子?若还有残党,这一下子?就和北定?不死不休了?。
这分明是“一箭三雕”!
至于设伏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谁?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不管是谢路、还是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