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的南方,有一座小小的仙山。虽说是山,但称作丘陵更确切些。山势不高,却自有一番灵气:幽泉淙淙,仙草青青,偶遇凤栖梧桐,时见鹤舞翩翩,真个是怡然境界,神仙居所。
此时,正有一白衣男子从小径缓缓行来,走到半山处一座木屋前,停下了脚步。只见这小屋甚是清雅:院外篱笆花开可爱,屋后苍松枝显古意,门前石桌光可鉴人,几只石凳随意摆放,一个青衣小童头梳双环,正站在院门处候着。
童子见了男子,赶紧迎出几步,口中笑道:“天恒真君,我等你好久了。”
天恒微微一怔,复又笑道:“司命什么时候改算命的了?”
童子引天恒进了屋子,便自退出。
屋内光线稍暗,天恒四下看了看,不由失笑:“司命,你又不会下棋,何苦摆一局棋来故弄玄虚?”
司命嘿然一笑:“这不是显得高雅么?”
“你知道我今日来做什么?”
“那么急作甚?”司命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来来,先到这边来尝尝我的新茶。棋是作样子的,这茶可是地道的头茬嫩尖。”
天恒一笑,扶了老仙翁到窗边坐下。
茶是好茶。
一汪碧色漾在紫砂杯中,袅袅的飘出轻烟,带出淡淡茶香。
不过品茶的人心思不纯,一双漆黑眼眸只望着司命,也不说话。
“碧涯云烟。”司命一笑,“有几万年没尝过这茶香了吧?自……”司命看了天恒一眼,“文曲反下天庭……”
“这茶不好种,”天恒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杯子,“我以为……只有他会。”
“我试了好多次,三千年前终于成功了。”司命面有得色,“你还是头一个尝茶的人。”
天恒浅浅的抿了口茶水,“前日,九尾狐妖和饕餮闯入第七天,差点伤了我进修班上几个学生。按常理,第七天,不是普通魔物能进来的。”
“这种事情你该去告知值守天庭的三十六天将,让他们好生警戒,又或是直接禀知玉帝,你反来告诉我做什么?”司命低头喝了口茶,笑眯眯的问。
“不要和我兜圈子。”天恒淡淡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普通妖族能上第七天,只有一个可——仙魔二气的平衡又开始逐渐倾斜了。那件事到现在快三万年,我是恐怕……”天恒微微顿了一下,“……又生枝节。”
“天恒,”司命叹了口气,“依我说,你就不要管这档事。几万年都过去了,你何必这么执着?论起来,以你的修为,在仙界闲散了这么些年,也是拜文曲所赐。”
“我本来就是一个闲散之人,这与文曲何干。”天恒淡淡的说。
司命微微一笑,又斟了茶,放下紫砂壶,缓缓道:“文曲重伤当绝,何以一脉灵性不灭?梓潼神一向行踪不定,就偏偏那么巧能撞上文曲还救下他?若不是当年你舍身为上面挡下两剑,就凭这两条,还能容你逍遥到现在?”
天恒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既然你也知道我和文曲的交情,也就该明白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当年不过是由一场误会引起,最后却闹到不可收拾。我不想……重蹈覆辙。”
司命沉默了一阵,望着天恒道:“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猜到了开头也未必猜得到结局。你真想知道?”
天恒没有回答。
司命重重叹了口气,道了声“好”,右手在茶桌上方一拂而过,顿时,桌上空气似乎凝结成了水面,边缘处波纹细细,中间却映出了七个茶盘大小的圆圈,似乎正在一点点的淡淡显出墨迹。但那墨迹时隐时现,全不可辨。
司命叹道:“这就是七星的命盘。本来文曲的命盘可以清晰的看出命运,其余六星一片空白。而现在,七星的命盘全部都发生了变化。我也无法看出这是好是坏。”
天恒愣了半晌方道:“全部发生变化?怎么可能?”
“按说是不可能的。”司命接上话头,“有如来七字真言和玉帝九道敕令封印,文曲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个力量翻盘。可是,命盘偏生就是如此显示……”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概……三千年前。”
天恒皱眉沉思了片刻,又问:“为何你不将此事禀奏玉帝?”
司命闻言又是嘿嘿一笑,道:“会有如此变化,背后必有高人。你我都知其中厉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闲散些好啊。”
天恒注视司命良久,方道:“多谢老仙翁。”
“免了免了,”司命笑眯眯的说,“咱们都是同时为仙,你面相虽后生些,可不要把我叫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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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进修院宿舍分外热闹,一群上仙们跟约好似的,竞相来探望休息的小仙们。
太白叫走了梵天,青帝带走了花错花嫁,连西王母也令座下三仙女来看望牧离,宿舍里一时门户大开,宾朋盈门。
赵言笑嘻嘻的看着来来往往的大神小仙们,花错z因梓君几人陆陆续续路过门边时,又都相互热络招呼一番,待到宿舍里小仙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赵言才坐到窗边出神发呆了一会。
地府肯定很忙。赵言想。
仙界隔地府很远,坐九匹梦魇拉的云车也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到天庭。赵言想。
奈何桥的第7期拓宽工程一定很壮观,孟婆指挥那一群小鬼肯定很过瘾。赵言想。
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了。赵言想。
于是赵言站起身,慢慢朝外面走去。
花香氤氲的亭台楼榭中,三三两两的坐着团聚的神仙们。赵言依稀听见花嫁花错的笑闹声,看见凤鸢花丛中梵天白色绣银的袍子,还有对面留荷亭上三仙女带给牧离那一大包东西。
赵言走了两步,猛地折回身,悄悄朝西边的藏书阁快步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赵言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一个人。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赵言是一个倔强的孩子,绝不允许自己出现这些软弱的情绪。
待到夜色渐重,赵言才捧了一堆书,从藏书阁慢慢一个人踱回去。踩着玉阶,吹着微风,从云海下透出的月光明暗不定,将赵言的影子拖得很长。
及至宿舍楼前,赵言愣住:宿舍前站了一人,似乎是……梵天?
那人见了赵言,也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两人隔了十步之遥两两相望。
“梵天?”赵言结结巴巴的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梵天回答得言简意赅。“你呢?从下午起便没见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去看了个朋友。”赵言不料会有人注意到他,只得临时搪塞。
梵天的视线从赵言怀中的书上极快的掠过,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赵言“哦”了一声,跟着梵天回到了宿舍。
大仙们都走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赵言坐在床边发呆,梵天隔空扔过来一个锦缎盒子,赵言没提防,差点被砸个正着。赵言捂着小脸,哀怨的瞄了梵天一眼。
梵天笑了笑,道:“今天星君带来的,分你一半。”
赵言一愣,心里似乎突然被热水一激,捧着盒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梵天一边翻书一边随口道:“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赵言那点感激之情顿时被这句话冲淡了大半,当下也不答言,打开锦盒,见里面都是一些奇巧果点,便埋头开吃,想到今日众人都有家人来探望,自己却孤身一人,不由悲从中来,越吃越伤心。
忽然又闻敲门声,花错从门边探出头,嘻皮笑脸的问:“梵天兄,赵言回来没有?”
梵天冲赵言努努嘴,花错见了赵言,闪身进来。
“花错来找你好几次了。”梵天皱眉道,“我说给我就行了,他偏要等你一起。”
花错手里捧了个八仙盒子,笑嘻嘻的道:“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好,若是人不在就没意思了。”
赵言嘴里咬着点心,含糊不清道:“咱们都不要紧,牧离那里你给了没有?”
花错感动:“赵兄真是考虑周到。牧离那里已有花嫁给了,这是专门留给赵兄和梵天兄的。”
赵言“哦”了一声,伸头瞅了瞅八仙盒里的东西,只见五只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碗装满了粉红雪白碧莹晶黄蔚蓝五种半透明的膏体,煞是好看,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花错见梵天与赵言都不认得,得意道:“这叫五艳融蓉,是用霁桃、素梅、锦绣、龙菊和苁兰五种奇花酿制而成,是我们府上款待贵客的上品,一般人来,青帝大人还舍不得拿出来呢,也不知道怎么今儿个想起来巴巴的送了好些。你们快尝尝!”
梵天笑道:“花错,青帝对你们俩可宠爱得紧。”
“那是!一个月不见,他肯定想我和花嫁了。”花错得意点头,“谁让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赵言听了此言,心里又觉堵得慌,清雅柔腻的五艳融蓉吃在嘴里,也不觉着如何香甜。
花错刚走,敲门声又响了。
赵言下去开门,却是花嫁站在门口,两手背在后面。
赵言眨巴眨巴眼睛,奇道:“花嫁同学,刚才令兄已经来过了。”
“他来了我就不能来吗?”花嫁笑眯眯的说,伸出手来,一只淡青透明的瓶子举到赵言眼前,“牧离给你和梵天尝尝的,西王母那里的碧桃饮。”
赵言接过,道了声谢,又探头往门外看了看,奇道:“为什么牧离师妹自己不来?”
花嫁嘟着嘴道:“她那么骄傲的人,这次难得把宝贝分给众人尝尝,自己都懒怠动,还叫我挨家挨户去敲门,我好命苦啊!”
赵言摇头道:“此言差矣。”
花嫁瞪着眼看着赵言,赵言缓缓道:“牧离师妹显然是知道你最喜欢八卦聊天,故而把这项光荣的使命托付与你,这正是知人善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要好好珍惜这次立功的机会!”
花嫁脸黑线,一跺脚怒道:“你才八卦,你全家都八卦!”
屋内传出梵天的笑声。
赵言呆立在门口,苦笑。
……
赵言,其实挺可怜的。
这是梵天内心真实的想法。相处一个月下来后,梵天把赵言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包括他如何用功,如何钻营,如何努力适应天界的环境,如何让从地府来的自己不显得格格不入。“赵言挺成功的。”梵天想,“如果,他在没人时不显得那么孤单的话。”
梵天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从某种角度上看,梵天和牧离几乎可以算是同一类人。良好的家世出身,出色的外貌,不凡的修为造诣,都让他们在新一辈小仙中显得格外出挑,时常会有其他小仙带着崇拜的眼光主动接洽他们。而这些举动,往往会造成他们某种程度上的清高,他们会在潜意识中保持和别人的距离,显得有些孤单。
但这种孤单,是他们自己营造出来的,是为了烘托他们内在的骄傲而存在的。
赵言不同。
赵言也很骄傲,他的骄傲在于他不愿意别人发现他的孤单,也不愿意被别人小看或同情。他刻意营造出和睦热闹、打成一片的氛围来掩饰自己的落寞。从地府到天庭,他是真的孤单。
就像英语中alone 和lonely的区别。一个只是表像,一个是真实感受。
梵天是一个敏感的人。对赵言,梵天有些钦佩,也有些同情,还有些不理解。但梵天不是一个把情绪放在嘴上的人。所以,他选择在适当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帮助,就像现在。
“打开尝尝吧。”梵天对赵言道,“西王母的碧桃饮,果酒中难得的佳酿。”
“是么?”赵言关上门,摇摇小瓶子,淡青色的液体带着一丝黏度,在瓶中反射出青色的光芒。
梵天拿过两只小杯子,赵言一一斟满,清淡的香气慢慢的在空气中晕染开,两人举杯一碰。
都是优秀少年,四目相接,都是同样的欣赏。
“梵天兄,多谢你这段时日的帮助,小弟先干为敬。”赵言笑道。
“赵兄何必这么客气。”
“赵言在天庭一无亲二无友的,多亏大家友善和睦,尤其是梵天兄,对小弟更是关怀倍至。”此时不拍马屁更待何时?赵言想,一定要想办法把梵天搞定,一来使其对自己擅闯凌霄阁一事三缄其口;二是毕竟梵天还是太白家里人,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情也许还可走走后门。
赵言一向很是羡慕梵天的裙带关系,更是嫉妒牧离、z因等特权阶级人士。赵言对“特权”的认识,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好~可恶!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可爱!
“都是师兄弟,应该的。”梵天淡淡道。
“梵天兄资质聪敏,又有太白星君提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天道酬勤,赵兄朝诵夜读,必有所成。”
“我是没办法……”赵言在地府甚少饮酒,这两杯下去,虽只是果酒,但也有了薄薄醉意,说话随便了好些。“我一届小仙,没钱没背景,不自己努力向上爬,还能指望谁来帮忙?”
“哦?”梵天眉梢一扬。
赵言话一出口,便觉得心里似乎畅快了好些,当下又滔滔不绝道:“你们都是没去过地府的,没见过人世间的黑暗。那奈何桥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你们想也不会想到,奈何桥鬼差本是一月一轮,后来又改成一周一轮,现在则是一日一轮,有的鬼差宁可到下九层阿鼻地狱当值,也不愿守在奈何桥边,俱是受不了那来来往往的鬼魂生离死别嚎哭哀伤之痛。地府每个月都会开心理辅导班,舒缓鬼差们情绪,否则迟早大家都会得抑郁症。”
“哦?”梵天眉头微蹙。
“要不我干吗要来这进修院自讨苦吃呢?还不是为了要混上天庭。”赵言顺着嘴就说出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酒后乱性的严重后果。“可你看看,你就不说啦,不管怎么排,你都肯定是稳坐第一把交椅。还有牧离、z因、花嫁、花错……个个都是有能力有背景的,唉……”赵言沉沉叹口气,又一扬脖,喝掉杯里最后几滴淡青色的液体。
梵天没说话,沉默的看着醉倒在桌上的少年。
原来,在自己眼中不值一提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却是这般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