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三年之约(下)
周瑜虚言效命巢湖不成,又行激将之法:“仲达脚踏巢湖,纳十万流民于腹胸,器量怎却容不得我周瑜一人?”
萧言犹若老僧入定,不为所动,淡然回复周瑜:“器量又可谓智量。人先有智,而后才有量。譬如,公瑾虽陷巢湖,却风轻云淡,小觑颈间刀兵,皆是因公瑾自有智慧,知我不会轻易杀人。因不虞为我所害,公瑾方能谈笑自若。然,智不足,则器不大。公瑾智慧超绝,人中龙凤,只须三言两语,便可害我巢湖基业,我既不能掌控公瑾,怎又有胆放权公瑾?自古以来,但凡自己愚蠢,又好信人者,皆非长命之徒。”
因周瑜后世赫赫有名,为千古名人,萧言自甘不如之余,却也心神稳定,不生自卑自傲之心,从容面对周瑜诡谲。
见萧言软硬不吃,周瑜一时大感棘手,退一步说道:“好吧。仲达之所以留我巢湖,是因觉孙策有豪杰之象,却又喜欢犯险,有类白龙鱼服。因觉孙策难制,所以从曹操;因觉孙策虎威,所以留我巢湖,以胁孙策。只是,诚如仲达所提及‘乐羊食子’典故,兵阵之间,从来无有私情。乐羊不顾父子之情,孙策岂又恋我年少同伴友谊?仲达留我巢湖,亦于大势无益。”
萧言摆摆手,回驳说道:“公瑾误会,我留你巢湖,主因在你,而非孙策。我留你巢湖,只因你是周瑜周公瑾,而非你是孙策之友。”
周瑜不信,自嘲说道:“门第旁枝,区区县令,又岂能入仲达之眼?仲达今日既与我交心,还请莫再说些荒唐话。”
“绝非虚心荒唐话,句句皆是我真心。”萧言肃容,说道:“江淮之间,我最重三人,其一是你周瑜周公瑾;其二是刘晔刘子扬;其三是鲁肃鲁子敬。江左倘若成事,公瑾之功,必然仅次于孙策,可兴灭国,可继绝嗣;刘晔虽然保身第一,却是世间罕见全才,无须忧心前途,从军可为军师,辅政可为三公;鲁肃是百年难遇能臣,可负千斤,亦可负万斤,未来成就,仅次于公瑾。”
“鲁肃?”周瑜眸子闪过一丝异光。
萧言说道:“正是广陵郡东城县鲁肃鲁子敬,他若途径巢湖,我也必然留他。孙策横行江左,麾下悍将林立,然却乏有大将之才。有孙策有公瑾,巢湖旦夕不保;有公瑾有鲁肃,百万铁骑难越长江之险;无公瑾无鲁肃,孙策再悍勇善战,徒一匹夫尔。彼若威胁巢湖,我只遣二三荆轲、聂政之徒,便可一日毁灭江东霸业!”
闻听萧言评价,周瑜顿时骇然,惊道:“仲达有意刺杀孙伯符?”
萧言轻笑道:“公瑾以为,我若暗募荆轲,能否成功刺杀孙策?孙策若死,江左可还有能人继嗣?”
周瑜沉默许久,闭目叹道:“今日,我方能体会到刘子扬心情。仲达有时看似庸俗,其实却内藏锐利,愈与仲达相交,愈觉仲达深不可测。诚然,仲达非是野战四方韩信之徒,非是治民京都萧何之徒,非是为军谋划张良之徒。然则,仲达非是人臣,而是诸侯。”
“仲达若败,犹如公孙瓒,全家屠戮;仲达若胜,有类曹操奸贼。仲达的确不会归顺孙伯符,但是我想,许县曹操的器量,却是一样容不得仲达。智量、智量,智不足,量不大,仲达你容不得我,曹阿瞒亦容不得仲达。”周瑜紧紧盯住萧言:“仲达心有雄志,不甘为人臣。却是我周瑜看错人心,来错巢湖。”
萧言不明白周瑜为何陡然情绪激动,自以为他说刺杀孙策之事,刺激到周瑜,连忙安抚道:“公瑾莫急。刺杀孙伯符之事,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过,乍闻我提及刺杀孙策,公瑾便陡然心情激荡,怕是公瑾也晓得,孙策白龙鱼服,亲身犯险,实在令人没有安全感。”
谁料,周瑜避而不谈孙策,却忽然问道:“仲达此时尚有心归顺曹操?”
“曹操强于孙策。”萧言答道。
周瑜又问:“仲达留我巢湖,是有心劝我归顺曹操?”
“有公瑾辅佐,曹操必然轻松践踏江南,一统中国。”萧言说道。
周瑜摇头:“可惜,曹操容得我周瑜,却容不得你仲达。”
“嗯?”萧言被周瑜一句话噎住。
周瑜一字一句说道:“仲达目远、心烈、志高,乃是世间枭雄,秉性与曹阿瞒相类。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诸侯乱世,枭雄岂能两容。仲达即便屈心归顺曹操,将来也必然身首异地,为曹操杀害。”
“呵呵,公瑾言过其实,我没有那个雄心,也不愿与曹操一争长短。”萧言笑笑,继而遥望远方沃野:“曹操心性,我岂能不知?只是倘若将来国家一统,再无纷争,我便效仿昔日范蠡,功成身退,舍弃一切兵权,但做一富家翁,安度晚年即可。其实,若非江淮混乱,流民遍野,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又是兵灾,我更愿置办作坊,行商贩卖奇物,不问朝堂尔虞我诈。”
周瑜说道:“自古时事造英雄,万事演变不由己心。至于说激流勇退,容我多问一句,仲达今日可愿就地解散巢湖十万流民?”
萧言一怔,继而明白周瑜所指,辩解道:“若能得中国一统,天下安定,必然第一时间解散巢湖十万流民。”
“仲达何必自欺欺人!”周瑜语气不容置疑,乘胜追击问道:“倘若曹阿瞒一纸诏书,命令仲达就地解散巢湖十万流民,仲达可否愿意解散?”
萧言坚持许久的信念,顿时产生一丝裂缝:辛苦铸就的巢湖十万流民,真能说散就散?未来若与曹操不合,辞官做富家翁,真有那么轻松?只是,萧言嘴上却终究不肯认输,勉强辩解道:“曹操雄才伟略,怎会喝令我就地解散巢湖十万流民。公瑾所问,毫无发生可能!”
“毫无可能?”周瑜冷笑,右手指向西南方:“刘繇之墓,即在豫章郡,仲达还敢说毫无可能?刘繇是刘氏宗室,又是汉庭所聘,与袁术连战经年,曹操可援助刘繇分毫?曹操巴不得刘繇早日败亡!孙伯符刚逐刘繇,曹操立即认可孙伯符会稽太守职位,并举荐为将军。曹操何曾想过,孙伯符所伐刘繇是汉庭所任刺史,孙伯符所伐会稽太守王朗,是汉庭所任太守?”
“仲达一眼看穿孙伯符利弊,却又为何选择性忽视,固执相信曹操是位老好人?曹阿瞒奸贼本性,狡诈如狼,怎是良才归依好去处?”
周瑜步步紧逼,言语如巨锤,哐哐击碎萧言所有幻想。
许攸、孔融、刘勋、马腾、高幹……曹操所斩之人,不要太多。显然,投依曹操绝不是毫无危险的光明大道。尤其是许攸,助曹操大败袁绍,功劳何其多哉,但是仅仅因为许攸折损曹操威望,曹操说杀就杀,毫不客气。至于曹操如何善待属吏,何夔则可间接说明一切——“常蓄毒药,誓死不为曹操所辱。”
曹操品性如何,萧言自然知晓,只是他先前不愿相信而已。孙策不可投,曹操不可依,萧言还能投靠谁?
刘备?刘备现在穷困潦倒,手上兵马,与萧言仿佛。投靠刘备,萧言还不如自己干呢!
不是一心投曹,而是天下只有曹操可投。倘若既不投孙策,又不投曹操,萧言总不能自立吧?
就凭巢湖十万流民,既无军将,又无文臣,甚至连说服太史慈联盟,还须萧言亲自冒险。萧言现在自立,纯属犯傻找死。
瞧见萧言陷入迷茫,周瑜喟然长叹:“仲达所行之路,太过艰险,请恕周瑜不能奉陪。”
“再者,你言江东无我周瑜,孙伯符便是一匹夫,我也绝不认可。南征会稽,无我周瑜,孙伯符一样妥善处理会稽事务,安抚大族,礼待王朗,赢得无数士大夫倾心。江左能否成事,在于孙伯符,不在于我周瑜。只要孙伯符在江东,俊杰必将蜂涌聚集;未来贤达胜我周瑜数十倍者,必将数不胜数。”
“我素与仲达无仇,仲达之所以留我,是因为忌讳我助孙策。恰好,我求任居巢县长,而非直走吴郡,亦是心有疑虑,不愿就此效力孙伯符。”
“索性,今日我便与仲达立一赌约,倘若仲达与孙伯符相争,我发誓绝不协助孙策分毫,仲达亦不可胁迫我助你——当然,我即便相助仲达,以仲达谨慎性格,怕也不敢相信我。总之,仲达与孙伯符之争,请允我周瑜置身事外。”
萧言眉头一扬,说道:“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如有违约,请斩我头。”周瑜郑重其事说道。
萧言说道:“公瑾言下之意,是隐居巢湖,万事不问,只等孙策攻陷巢湖?”
“也可是仲达佐助曹操,攻杀孙伯符,兼并江南地。”周瑜答道。
萧言问道:“我若胜将如何,我若败又将如何?”
周瑜沉吟小片刻,说道:“仲达如能败而不死,从此熄灭军阵心思,我可保你为边疆大吏;仲达若能破击孙伯符,自然是曹操一统中国,‘飞鸟尽,良弓藏’。届时,仲达若真能放弃一切权势,行商度日,我则愿为仲达算吏,为你记账算钱。”
萧言笑了笑:“我留公瑾在巢湖,本就不曾指望公瑾助我。此番赌约,好像无论胜败,皆是我占优?”
“客居巢湖,自然理当让仲达一分。”周瑜笑道。
萧言回忆一番历史,记起孙策死于建安五年,遂与周瑜击掌为誓:“就此说定。不过,我也不占你便宜,三年之内,也就是建安五年九月,孙策如能依然立足江左,便算公瑾赢得赌约。”
于萧言来说,周瑜所提赌约,其实毫无价值:萧言不指望周瑜助他,亦不相信孙策未来能够成事。
萧言爽快接受周瑜赌约,其实只是借此缓和两人矛盾,冲淡胁迫强留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