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咫尺之离,死死盯着她的我和十七。然后慢慢返过身,走向那片花海。镇定自若,毫无一丝紧张和惶恐,一步一步走得轻盈。
我仰头问十七:“你说,宫影会去哪儿?他不入轮回,不下黄泉,若是渡劫神仙,他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我也认识!若我认识的众多神仙里,有一个是宫影前身,我定会将我今日从幽朵儿口中知道的故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
十七没有回我,只是静静看着幽朵儿的背影。孟婆将碗里的汤倒在脚边,流了一地。清风徐来,顿时一股恶臭扑面,我惊讶道:“这汤何故不香了!”
孟婆道:“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旧梦,斩断情缘痴恋,很多人都舍不得,放不下这一世牵挂,哪怕是断不开心的过往,也没有几个心甘情愿的想要忘记。而孟婆汤那股香味,便是为引诱那不愿轮回之鬼,让他们迷失心智,在不知不觉时饮下好去投胎。现如今这碗汤,她既喝不下去,那股香味也就变了味道,不再甘芳。一碗没用的汤水,又何必留着,倒不如倒得干净。”
原是如此,怪不得世上无人记得前生过往。我往日还曾为此伤神费解过,不懂那些一生跌宕、命途多舛,爱的轰轰烈烈,死的不情不愿的人怎么能那么轻易放下往事,明明许愿下刻骨铭心的誓言,相约转世再续前缘,而到了最后还是忘得干干净净。说到底还不是嘴馋惹的,抵不过一碗孟婆汤的诱惑。
我将这想法说给十七听,他一脸鄙夷的瞧着我,道:“什么悲伤的故事,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不悲伤了。”
我气急,我不同世俗,独到的分析人之情怨,怎么就得不到他的认同呢。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不像我,经历过那么事,听过那么多故事,这些事情我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我思绪一顿,不再言语,定定瞧着那处的幽朵儿。
未几,晨光熹微、曙后星孤,东方泛起了鱼肚似的淡白色,接着,渐渐光亮起来;那白色像水一般漫向天空,一会儿整个天空变得透明晶亮。我忽而知道,原来黄泉亦有白日!
天快大亮时,原本游荡在奈何桥的孤魂野鬼,已然不见踪影。自来了冥界,他们便无法见光,黑夜可出没风波里,而到了天明时分却是万万不能久留的。我问那些鬼魂去了哪里,孟婆说,他们去了冥府深处躲避青光,待到夜幕星河之际又会再次出没,该往生的往生,该轮回的轮回,该湮灭的湮灭……
我痴痴轻叹一声,为什么世上竟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恩恩怨怨不得已呢。
我喜欢的人,无须英伦潇洒,只要我看得顺眼;我喜欢的人,无须体贴入微,只要能忍我脾气便可;我喜欢的人,无须功高盖世,只要能护我一生便可。在我看来,相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喜欢就争取,得到就珍惜,若是失去就学会放下。不拖不欠,各自安好,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伤情的事发生。
我尚沉思在我的构想中,未注意到此刻,黄泉天色渐变。对岸,微光返照,忘川遥遥。百里黄泉,曼珠沙华,绯红脉脉。
强光打在她的身上,在万千红花中,那么扎眼。她闭着眼睛,静静等着最后的结局,不哭不笑,从容淡定,仿佛自己不是要灰飞烟灭,而是要羽化登仙。
“幽朵儿……”我终是忍不住唤她一声,她睁眼,对我浅浅一笑。
十七沉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世上最难的事,不是拿的起放不下,而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拿起什么、又或者想要放下些什么。你相信吗,幽朵儿可能没有那么爱宫影,她所执着的,是她心里那得不到的眷念,她从未得到过他,所以不知如何放下。”
我一怔,不悦道:“我不信!”
十七这番不伦不类的总结我十分不喜欢,按照他的想法来说,幽朵儿对宫影那番心意竟变得如此不堪了,我对此嗤之以鼻,很不赞同。
我没有搭理他,目光死死盯住那方的幽朵儿,心被揪住得生疼。我明知她会灰飞烟灭,也知她将万劫不复,然而,我却帮不到她。我们虽不是朋友,也无非故人,可我对每个我听过她们故事的人,都抱着一种怜悯之心,我伤她们所伤,念她们说念。
梦婆婆曾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看遍世间情伤而不悲,所往之处不悱恻,无情无欲,不惊不怒,那你方才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梦神。
我苦笑,看来,我离一个梦神的合格定义,仍然相隔疏远。
忘川河水淙淙流去,不复往返。幽朵儿在我眼前,散成千万碎片,风一起,便吹散四扬。有些洒落在黄沙上,有些洒落在株株情根深种的彼岸花之上,也有少许从我身边飘过,继而落往桥底的忘川河中。
远方传来暮鼓声声,似在悼鸣,纵然已是天明,冥界的阴风仍旧袭人,凉意入骨几寸。
渡口半盏摇灯,孟婆携着她的三个侍女转身离去,待到夜幕降临时,再次摆渡众人往生。
我弯下腰,摘了一朵曼珠沙华拿在手里,喃喃自语道:“这花太过悲凉了。”
十七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唤我:“长安,心里悲凉看什么都是冰雪,心若炙热,看什么都是烈火。这花在我看来,与其他花类无异,她的悲伤含义,不过是人强加给她的罢了。”
我抬头瞅了瞅他,见他一本正经的说教,面露凝重。尽管不同意他这说法,却也不忍心反驳他两句,遂任他说下去不做打断。
空中像是传响着什么,我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孟婆苍老沙哑的声音飘来:“红尘里,又少了一颗多情种子,也少了一段姻缘。如此,月老那老家伙,倒也落得轻松,甚好甚好!”
忘川河水脉脉,永不干涸,淌过世事浮尘,逐流千情万怨。
空中飘浮一晶莹剔透的东西,待看清,原是滴清泪。伸手过去接住,等我摊开掌心,那滴泪就悬在我手心上方,离手一尺之余。
我盯着眼泪揣着疑惑,心想那幽朵儿已然不是凡人,也还有泪可给我?
思酎不通,我偏头询问十七,十七回我说,大抵不管是谁,都能动情悲鸣,哪怕幽朵儿不再是生魂,也会有至纯至真清泪。凡人这般,鬼神这般,妖魔这般,六道之内,皆是深情种子。
我讪讪点头,将那滴眼泪小心翼翼地放到收梦盒里。这趟黄泉之行,我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不用我费力圆梦,只是简单听了个故事,便能得到一滴泪,说起来很是划算。不过我心下难安。无功不受禄,自己没有帮到什么忙,却白白拿了她的眼泪,这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对十七道:“其实幽朵儿,没有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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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河畔,长着和黄泉一样的曼珠沙华,流着和忘川一功效的河。唯一不同之处,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保留眷念,一个斩断眷念;一处住的是神,一个来往是鬼!
梦婆婆依然没有回来,双生河畔多日未得打理,却还是那副一尘不染的样子,清清爽爽,芳菲妍丽。
只是可怜了梦婆婆养的那些仙鹤,没人照顾,甚是凄惨。以往梦婆婆在时,早中晚三次喂食一次,悉心照料着。它们吃饱喝足无事可干,整日里蹁跹青山绿水中,萦绕龙山之巅。风姿绰约,正是“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惬意得很。往日里,它们个个被养得跟家鸡似的壮硕,几时受过这般罪,没了梦婆婆的喂养,这群清高孤傲的家伙,又不懂得去自己觅食,活该被瘦脱相。
长安殿前的那簇凤凰花四季都开着,没有冬春分别,常年迎风吐艳。
十七煞有介事的看着那花,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大道理,等待良久他方才开口:“这花是你为我种的?”
我一愣,钝顿点了点头。
他喜笑颜开的拉着我的手对我道:“待这双生果成熟,你应该能够休息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们便一起再种一片凤凰花,我也为你种一片你喜欢的桃花,你说可好?”
我欣然点头,含笑道:“好啊,到时候,你得亲手为我种一片桃林。就如北海的七里樱花树,也给我种满七里山塘。”
双生果再过不久,也该成熟落地了,待到那日,天帝便会亲自驾临双生河畔,将双生果迎去天宫。到时候,我确实轻松几日了。
我为双生树浇灌了一次,用的便是幽朵儿那滴眼泪。
完成任务后,我和十七去了无尽涧。飞天还在司琚哪里,我得把它接回来。
夜幕降临,星子暗淡,用了一个时辰我们到得无尽涧中。月光之下,凉亭之内,司琚玄色长袍,青丝白面的端坐着抚琴,我却没有看到飞天。司琚微垂着眸子,一副仙风道骨的风姿,手指拨弄蚕丝弦,琴声便如同悠远溪流,潺潺入耳。
我提着一壶酒,带着几个大蟠桃、忐忑地走到他面前,手心直冒冷汗,也不是我惧怕什么,主要是现在十七正拉着我的手,让我有些不自然。
我隐约觉得,十七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像是要气司琚,故意在他面前和我亲昵。明明之前行那么一长段路他都没有要拉我的手,怎么偏偏到了这无尽涧的入口却一把将我拉住,还对我笑得那么灿烂,明显就是有意为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