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罢。”元佑皇帝道,声音很低。
陈礼又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垂着双手,等候皇上继续说话。元佑皇帝轻轻地咳了一声,问道:“有谁可以接替孙秀?”
陈礼想了想,回道:“浙江巡按梅国祯,监军平乱有功,实属国家之栋梁。臣愚见,以为可用。”
元佑皇帝很快就回忆起这名几个月前平定山越贼寇的监军御史来。在之前的面圣述职中,他给予了梅国祯很高的评价。“这是个人才。”他心里暗暗道。
他摆了摆手,又问了下一个问题:“徐应嘉今夜一定可到?”
“一定可以赶到。”
“建章营骑如何分派?”
“暂分驻守东直门和朝阳门外。原来在德胜门外驻扎一部分,备援昌平。如今各处勤王兵马来到,昌平无虞,这一部分人马也撤到朝阳门外。”
听陈礼对答如流,元佑皇帝频频点头,感到满意。他想询问议和的事,但是迟疑一下,改换了一个话题,道:“自从当年陆老先生致仕,这建章营骑倒是一年不如一年。可叹那司徒一敬枉为统领,竟向朕提出寻访江湖义士,组建成军,可得精兵数万。如此糊涂,也是不堪大用。”
陈礼见皇上生气,委婉道:“司徒一敬这意见确实糊涂。但他敢于冒昧上奏,一则是他知道陛下乃尧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则是他忧国心切,不暇细思。他所条陈的事项颇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处。”
元佑皇帝沉吟片刻,点头道:“姑念他还有点忧国之心,朕不罪他。”言罢,微微抬头,眉头皱得一皱,几个宫女和太监便又赶快退了出来。
“自朕登极以来,”他用低且沉重的声调道,“狄族已经四次入塞,元佑十七年秋,昌平失守,震惊陵寝。凡为臣子,都应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得两年,彼又长驱而入,蹂躏京畿。似此内乱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陈礼跪下回答道:“微臣身为太尉,不能克期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实在罪该万死。目前局面,惟有对狄族行款,方可专力剿贼。”
“朕本来有意召全国勤王之师与狄族决战,可是流贼海寇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专力对外。目前之计,对狄族总以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抚亦未尝不可。卿往南宫煜处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
“臣今日接得密书,言狄王屡胜而骄,态度据傲,且恐我朝廷意见不一,所以不肯就抚。”
元佑皇帝心中猛一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略停片刻,又问道:“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人再去一次,详谕朝廷愿抚之诚意。”
“是否会走漏消息?”
陈礼为官多年,经验甚丰,不敢像沈青锋那样把实情全部隐瞒,他决定说出一点实话,替自己留个退步:“今日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言。”
“怎生便会传出去了?”元佑皇帝有点吃惊,同时也有点生气。
“虽然京城里有些传言,但真实情形,无人知晓。只要陛下圣衷独断,不令群臣阻挠大计……”
元佑皇帝截住道:“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廷臣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边事,一概不许抄传,满城人皆以边事为讳。’为甚么要禁止抄传?”
“恐怕有些与和议有关的,有些是军事机密,不便外传。”
“凡涉机密的,不许抄传;若行间塘报,为何不许抄传?一概不许抄传,反使大家猜疑。”
“陛下所见极是。”
元佑皇帝叹口气道:“如今狄兵已临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来款事只好慢些进行。”稍停一下,他忽然忧虑地盯着陈礼的脸孔,轻声问道:“徐应嘉可赞同议抚么?”
“臣尚未见到徐总督,不知他是否赞同。他明日前来陛见,陛下不妨当面问一问他的意见。如他也主张行款,廷臣中纵然有人反对,力量也就小了。”
元佑皇帝点点头。他感到外廷群臣在这个问题上对他无形的压力很大,并且担心连陈礼也会对他的急于向狄族议和的苦衷不能够十分谅解,于是又道:“朕原来也是不主张行款的。无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灾荒频仍,兵饷两缺,顾内不能顾外,只好对狄族暂时行款。俟内乱敉平,腾出手来,便可以对狄族大张挞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谋远虑,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抚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见,今日哗然而议者彼时即哑口无言矣。”
“但愿能够如此才好。”
“昔时对西虏议款,反对者何尝不多?等到款事告成,虏王受封,贡马互市,从此相安无事,朝廷得解除西北边患,并力用兵海上,众人始知对西虏行款为得计,今日之事,与之仿佛。”
“卿言甚是。”
陈礼的口才确实好,几句话便说得元佑皇帝十分满意,不断点头。其实同西虏议和的一段历史,元佑皇帝并不是不清楚。这事情发生在十九年前,他的长兄以太子身份亲征、不幸殁于西北边境的时候。其时卫国的力量比西虏强大得多,故而才能够取得较好的和议结果。今日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十九年前的历史相比。不过由于元佑皇帝急于要向狄族求和,只是一时不愿认真地想想罢了。
“如若是梅国祯同李邦辅全力追剿海寇,”他又问道,“是否能够一鼓荡平?”
“东南众海寇所纠合之各股势力,有的击溃,有的歼灭,有的投降,所余无几。目前据闻江东陆府已引陈士诚上岸,务期一鼓荡平。仅剩叶宗满、陈祺等逆贼不足为虑。想不日即有捷报到京。”
元佑皇帝苍白的脸孔上闪出一丝笑容,随即稍微提高声音道:“先生请坐。”
陈礼赶快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同时有两个太监闻声进来,在皇帝的斜对面替他放了一把较矮的檀木椅子。他刚坐下去,皇帝又叫“赐茶”,他赶忙又站起身来躬身谢恩。
元佑皇帝的精神振作起来,直觉得适才的困倦都没有了。他从宫女手中接过来一杯热茶,饮了一口,用庄严而有信心的声调道:“如能一鼓荡平,皆先生居中调度之功。”
陈礼躬身道:“这是上托陛下威灵,下赖将士用命。微臣以驽钝之材,辜负陛下宠信之深;自任太尉以来,内而流贼迟迟未灭,外而狄族入犯,直逼京师,致使陛下午夜忧勤,寝食不安,实在罪该万死。”
“卿的困难,朕甚明白,不用多说。”停得一停,元佑皇帝又道,“既许成已经伏戮,想那陈士诚是国家心腹大患,如能荡平,其他流贼自然容易歼灭,不足为虑。”
“陛下所见极是。陈士诚为诸贼中最为强悍。目前只要将之荡平,其余诸贼闻风丧胆,当可不战而降。”
“海寇如若受抚,是否确有诚意?抚局是否可恃?”
陈礼早已料到皇上迟早会问他这个问题,心中已有准备。
“抚局可恃也不可恃,”陈礼恭声回答道,“在目前抚局对国家有利,暂时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时戒饬将士,整顿甲仗,休息补充,常处于‘制敌而不制于敌’的地位,则抚局更为可恃。否则,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来,江东陆绩当年之提议极是。海寇纵然非真心就抚,国家便已受益不浅,自从当年余海在浙江就抚之后,陈士诚失去呼应,差不多陷于孤军作战,而国家得以抽调更多兵力调遣,专力对付叶宗满、许成之辈,倘非余海浙江就抚,当年剿贼局面恐无如此顺利。”
元佑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但又不放心地道:“就怕叶宗满会联络陈士诚,接应他重新出海。”
陈礼回答道:“陈士诚之所以上岸,是因为他老母妻儿尽皆在吴候手中,不敢造次。他在海上除了义子陈祺,本来便无甚么助力。据报叶宗满曾联合各股海寇数万,于上月间往衢山岛而去,打算攻破陈祺。只是彼等乌合之众,同床异梦,一战即溃。且他与陈士诚在海上相互攻杀,仇怨已结有多年。故而今日决无其他海寇去接应陈士诚,陈士诚之灭,指日可待。”
“倘若从此将海寇次第残灭,实为国家之福。”
“所以目前东南沿海军事十分重要,与对狄族战事同为国家安危所系。”
“如江东方面能将海逆一鼓荡平,即着梅国祯、李邦辅率领大军星夜来京勤王,不得有误。前已两下急诏,申明此意。你可代朕再拟一道谕旨,叫李邦辅等务必将海逆一鼓荡平,不使一人漏网、致遗后患。倘有疏忽或作战不力,国法俱在,决不宽容!”
“领旨!”
近来每想到东南沿海方面的军事十分顺利,元佑皇帝就急切地等待着最后捷报。他希望梅国祯和李邦辅能够阵斩陈祺和叶宗满,将他们的首级送来京城,当然最好是将他们生擒,献俘阙下,使京城的军民大大地振奋一下。
有时他在闭目沉思中仿佛看见自己坐在午门上,太子侍立一旁,各亲王和文武百官侍立午门下,在军乐声中接受献俘,同时派勋臣或亲王代他前去祭告太庙,而候在卫门外一带的军民望着宫阙欢声雷动,齐呼万岁。
此刻他又想起来这个问题,问道:“你可叫他们最好将叶宗满、陈祺等生擒,献俘阙下?”
“臣数日前已经将圣上此意檄告苏松、浙江两府了。”
“好,好,应当献俘阙下。”停了片刻,元佑皇帝又低声吩咐道,“至于对狄族议抚一事,总要万分机密,不可使外廷诸臣抓着一点把柄,阻挠大计。”
“如此大事,自然是要特别机密,不过只要陛下圣裁独断,决心议抚,即令外廷知道,亦无人敢于反对。”
“不过朝廷上风气不正,那些御史们甚么话都讲得出来!”
“只要陛下圣衷独断,毅然而行,一二个御史不明事理,妄生议论,也不能阻挠大计。”
元佑皇帝微微地苦笑一下,转了话题道:“徐应嘉今夜如能赶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建极殿单独召对。”
“遵旨。”宫中已经在打三更,瞧见元佑皇帝有点疲倦,陈礼赶快告辞,叩了一个头,缓缓从文华殿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