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憋了一肚子火气,是重新下住寨脚,也无半分睡意,看看天色已明,顶盔掼甲,又要领兵出战。可他还未出帅帐,被陈宫堵了回来。
“君侯意欲何往?”
“我欲亲自带兵去攻乘氏,誓报昨日之仇。”
小小的乘氏县城,吕布原先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如今曹操已经式微,兖州诸城都该对他开城相迎才对,谁知却偏偏在乘氏栽了跟头。先是攻城失败,白白被李家人在阵前羞辱一番,到了晚上又被曹军袭营,被迫退兵定陶,实在可气!
“君侯不可!”陈宫心知自己来的正好,连忙劝道。
吕布虎目一瞪,“公台为何拦我?”。
“我军新败,才扎下营寨不久,兵士未及休息,疲惫已极,士气低落,实在不宜立刻出战。何况,昨夜吾在营中看得分明,那最初与君侯交手,引君侯离开的两员大将,一为典韦,一为赵云,都是曹孟德的亲信,那典韦,更是曹军亲卫之首。如今他二人齐至,可见此处伏兵,多半是曹孟德亲自挂帅……”
“如此正好和曹操决一死战!此仇不报,我吕布岂非枉称温侯!”吕布不耐烦的打断了陈宫。
陈宫眉头一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刚才说了半天,吕布看来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没奈何,他只得捺着性子重又劝道:“君侯,曹孟德此人颇狡诈,我军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冲动行事!”
虽说捺着性子,可陈宫天生性直,说出的话仍旧硬邦邦的。
“又要从长计议?公台,你之前和我说,曹操攻打寿张,我军可袭取他昌邑老巢,好解救寿张。谁知如今曹操却在此等候我军,这是何故?”见陈宫十分坚决,吕布只好在杌子上坐下,语气不善的抱怨道,神态间颇有几分疑色。
吕布方才嘴上说的硬气,可被陈宫这么一拦,心里其实也有点嘀咕。他昨夜与典韦、赵云二人交战,到后来实在是落了下风。若单打独斗,他自信凭着胯.下赤兔马、掌中方天戟,还有取胜之机。可典、赵二人联手,他当真不是对手。何况素听曹操麾下猛将众多,吕布多少有些忌惮。
可是对陈宫,吕布心里也不是十分信任——谁敢全然相信一个本想杀死自己的谋士呢?
被吕布这样一问,陈宫一时竟觉无言以对。吕布神色中的猜疑,突然令他清醒起来。吕布一直以来之所以如此倚重他,对他百般忍让,只是因为吕布麾下勇将不少,却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陈宫不过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吕布当做了救命稻草。
有那么一瞬,陈宫忽然感到有些后悔:他本该早些想到这点,宁死也不该相助吕布。可是,从昨夜开始,他知道,自己一步走错,怕是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昨夜,陈宫亲眼见到乐进头一个奋不顾死杀进营来。一见陈宫正指挥吕布军抵挡守营,乐进的眼神顿时从愧疚转为鄙夷,若非吕布麾下有骑都尉张辽拼命拦住乐进,只怕乐进早冲到陈宫面前。
也正是昔日同僚眼中的这一丝鄙夷,斩断了陈宫内心最后的一丝犹豫。所以今天一早,陈宫跑来帅帐劝说吕布,恪尽职责的要继续为吕布出谋划策,谁知偏偏吕布又犯了疑心病。
其实,昨夜败仗,陈宫心中的恼恨不甘,实不在吕布之下。一见赵云和典韦出现,陈宫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当初孟小满在泰山令人散播的消息是在虚张声势,早在陈宫预料之内。陈宫身为兖州文官之首,虽然去了一趟长安,但对兖州的情况仍然心知肚明。以现在情形,孟小满绝无可能立时调派五万人马攻打寿张。李封、薛兰来信求援时,也曾提到攻城的敌兵约在一万左右,更坚定了陈宫的猜想。
以陈宫看来,孟小满刚回到泰山,肯定急需一场胜利立威来震慑兖州各郡县官吏。
李乾曾在剿灭青州黄巾时立下汗马功劳,李典驻扎在泰山,又是孟小满的亲信直系。当初为了李乾,李典几乎气得失态,而孟小满也为了给李家撑腰,在兖州初次立威,痛打了许汜一顿。如今要替李乾报仇先夺回寿张,也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她不但可以重振声势,还照顾了李典的心情,又有整个泰山郡作为后方支援,正是迅速扬威的最佳选择。
参照孟小满平日的行事来看,陈宫的分析其实合情合理。孟小满因是冒名顶替,平日待一干曹军旧部尤其宽厚。何况在这种时候,但凡知兵之人,也不该叫可能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李典独自带兵攻城。
所以孟小满的这个计策,其实是利用陈宫对孟小满、对曹军、对兖州的了解,反其道而行之,引陈宫入彀。陈宫以为自己占着熟知对手的便宜把对方举动看的清楚,反而步步都在孟小满的计划之中。
还有一点关键,陈宫更料想不到。那是孟小满这个假曹操,怕是比曹操本人更看重家中妻小。曹操已经身亡,曹嵩等人又遭遇不幸,孟小满首先考虑的,是要先确保曹家妇孺平安。何况再没有什么比主帅本人平安无事更能安定人心,孟小满本人亲自回到昌邑,比什么虚张声势散播消息都来得有效。
陈宫向来自负智计过人,总觉以自己之才,该更得孟小满重视,如今中计,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他强忍心中不快,将孟小满的计策三言两语给吕布解释一番后,又道:“昨夜之事,确实是吾一时失算。想来曹操根本不在寿张,只是令李典打他麾旗攻城,令李封、薛兰上当,求援于君侯。他早知吾会提议君侯袭取昌邑,故而率兵在此埋伏。”
“哼,当初我便觉得,曹操那厮怎会舍下妻儿不管,先来图我寿张,如今果然不出我所料。”吕布愤然道。
陈宫也不接吕布自吹自擂的话头,自道:“如今既然偷袭不成,也只好倚定陶为后盾,仰君侯之威,在此当面与曹军一较高下。”
“那昌邑城……”
“此时已不可取,曹孟德已回昌邑,城中军心已定,士气必定大涨,取之不易,况且主公麾下以骑兵见长,也不擅攻城。如今人困马乏,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日再去与曹军一较高下。”
听陈宫如此说,吕布脸上方露出一丝笑容,一拍大腿:“好,依公台,明日再擒那曹操不迟!”
次日一早,双方各自引将出战,陈兵于野。
吕布当先出阵,拿方天画戟,骑赤兔宝马,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着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端的是威风凛凛。对面孟小满看在眼里,也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
陈宫也骑马出阵,紧随吕布之后。接着,又有六员大将鱼贯而出,燕别翅左右排开,其中一个还是孟小满的熟人——是那个化名廖章、在武水曾设伏谋害孟小满一行的武将。其实此人姓张名辽字文远,在吕布麾下为骑都尉,可比他当初假扮的军侯级别高得多。又有曹性、成廉、魏续、宋宪、侯成五员大将,六人各率一彪兵马,列在吕布之后。
孟小满先看向陈宫,有心要在两军阵前痛骂他忘恩负义,又觉如此行事不免有失曹操的风范。何况木已成舟,此时两军交战,多说无益。殊不知她越是镇定,陈宫反而越觉心虚——陈宫家小俱在昌邑,本来他算定孟小满仁厚,所谓祸不及妻儿,家人谅也无事。可如今中了孟小满的计,心里才有些没底。想打探一句,又知此时不是时机。
“曹阿瞒,前日你使计侥幸胜了一次,今日看我阵前如何擒你!”这时,吕布却已举起方天画戟,遥指曹军麾旗下的孟小满,喝道。“若你有些眼力,不如快快下马请降,免得待我得胜,你性命不保!”
见吕布如此无礼,孟小满听得火起,也顾不上畏惧吕布厉害,纵马向前,反唇相讥:“从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无故夺我兖州,害得百姓不得安居,焉有得胜之理?”
“此皆汉家城池,又非你之物,我欲得之,你奈我何?”
吕布话音未落,早恼了一旁典韦,挥动双戟,纵马冲了上去。“你这反复无常的无耻之徒,还敢如此狂妄?”
自从听孟小满称赞吕布武勇,典韦心中早想和吕布较量一番。无奈昨夜为了引吕布离开营寨,典韦打得束手束脚,甚不过瘾,今日两军对战,自然不肯错过机会。
吕布虽然嘴上狂妄,但看到典韦,还是露出慎重神色。昨夜典韦的巨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和典韦过招,他丝毫不敢大意。
典韦骑马冲到吕布面前,一手抡起大戟向下一劈。吕布连忙提画戟扛住,却不防典韦另一手的大戟已经横抹过来,若非那赤兔马机灵,躲闪得快,吕布只怕这一招要吃亏。但有这宝马退得及时,吕布便有空间挥动起方天画戟,一招水底捞月,竟连连荡开了典韦双戟。
两人一合之下打了个平手,均知遇到对手,战意更浓。方天画戟招式多细致繁复,吕布膂力过人,运用起来威势更盛,而双戟沉重,招式霸道,典韦却举重若轻,用得精巧,可见火候不凡。昨夜为引吕布离开,典韦还有些收敛,今日放开手脚,只觉打得十分酣畅淋漓。吕布虽说独斗典韦心中不惧,一时间倒也难以取胜。
一旁夏侯渊按捺不住,见典韦与吕布战在一处,当即上前搦战。张辽当时在武水畔吃了夏侯渊一箭,二人算是宿怨,今见夏侯渊出阵搦战,挥动手中凤首钺,通名报姓,拍马迎上前去与夏侯渊战在一处。二人大战三十回合,一时也难分胜负。
吕布麾下成廉忍不住想要上前相助张辽,却被乐进出阵截住厮杀。成廉不敌乐进,渐生败相,侯成出马相助,又被曹洪拦住。
宋宪、魏续见此情形,一同出阵去救成廉。赵云忙催马上前,一杆银枪缠住二将,二人起初只想脱身,谁知甫一交手,觉那银枪似蛟龙探海、灵蛇出洞,变幻莫测。二人竭尽全力,才堪堪抵敌,哪还有余力去救成廉。
另一边,夏侯渊对战张辽,又已交手十数合。这张辽换了趁手的凤头钺,果然比武水畔用刀时武艺精进不少,一砍一斫,都颇具章法,加之钺重刀轻,战得久了,夏侯渊渐觉有些吃力。
孟小满自统兵以来,还是初次见到这样堪称旗鼓相当的斗将场面,又为众将担心,一时间看得专注,却不知对面牙旗之下,早有曹性悄悄弯弓搭箭瞄准了自己。曹性在吕布军中向来以箭术自傲,因此不急出战,而是隐身一旁,借机偷袭。一箭离弦,下一箭立时追星逐月的紧跟而去,准拟以这连珠箭取了孟小满的性命立个头功。
可孟小满练一手钢针暗器,对这类袭击的感觉较常人敏锐,箭簇将至,她心中猛生警兆,本能的闪身,躲开了曹性致命的一箭,差点栽下马去。一旁护卫孟小满的王双也反应过来,拔刀去砍那箭。本来他已迟了半步,可没想到运气惊人,反倒碰巧砍中了曹性连珠箭术的第二支箭。
曹性见偷袭失败,暗暗扼腕叹息。
孟小满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迟疑,赶忙下令士兵发起攻击。
成廉本不是乐进对手,苦等援手不至,又听敌方已下令进攻,一时间心慌意乱,拨马想逃,不防被乐进从后赶上,一刀从肩砍做两段。
见曹军进攻,陈宫连忙传令士兵迎敌。吕布见此,也弃了典韦,率先冲入曹军阵中,曹军顿时压力陡升。不过吕布所率西凉、并州兵马虽然勇武精壮,但曹军却仗着昨夜初胜,乐进又在阵前斩了成廉,士气更盛。
这一战,直战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双方这才各自鸣金收兵。自此开始,交战亦各有胜负,竟成僵持之局。
孟小满去徐州前,兖州因多年战乱钱粮短缺。如今兖州混乱,两军开战又相持日久,粮草渐渐捉襟见肘。万余大军一日所耗粮草数字惊人,虽有荀彧负责坐镇昌邑调配粮草辎重,又有夏侯惇确保粮道通畅,但府库空虚,荀彧也无可奈何。再加上郭嘉至今迟迟未归,孟小满心中担忧,更添了几倍的烦恼。
这日双方士兵鏖战一日,又是不分胜负。孟小满独坐帅帐之内,看着荀彧上次写来书信,正在烦恼,忽闻典韦喜滋滋来报:“主公,奉孝回来了!”
孟小满闻言顿时大喜,亲自出帐相迎,见郭嘉活蹦乱跳的站在自己面前,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奉孝许久不归,吾实放心不下,今日见面,看你气色不错,想来身体已经好多了?”
“多亏华先生医术通神,嘉已无大碍。只因嘉欲为主公筹措粮草,故而迟归,还望主公见谅。”郭嘉见孟小满面带倦色,心中暗暗自责,收起一贯玩笑心思,也不绕弯子,直接道。
“奉孝此话当真?”
“此番嘉筹得粮草五十万斛,现已将其中万斛先行运到营中,以解军中缺粮之难,其余暂屯于昌邑、泰山府库。”
孟小满正为粮草发愁,听到此话,又见那运粮车正缓缓驶入营地,方信郭嘉所言不虚,顿时又惊又喜。“奉孝从何处得来恁多的粮草?”
“琅琊臧宣高。”郭嘉笑眯眯的说出了一个令孟小满意想不到的答案。
“宣高?”这答案确实出乎孟小满的意料。其实,她一直搞不明白,臧霸在徐州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又为什么会在那时为自己保守秘密,隐瞒兖州的情形。
“这五十万斛粮草,是用那三千丹阳兵向臧宣高借来的。”郭嘉这才为孟小满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那三千丹阳兵本是陶谦给主公的补偿,如今我军人多粮少,倒不如暂借给臧宣高,换些粮草。”
臧霸在徐州地位尴尬。论本事,他远在曹豹之上,可他出身泰山,本不是徐州人,又出身贼寇,无甚根基,碍于世族势力,陶谦不便直接重用,故意纵容臧霸在琅琊拥军自重,表面不听陶谦约束,实则仍属陶谦管辖。臧霸心中虽然不满,但毕竟陶谦表其为官,也算是有恩于他,依计驻扎琅琊,但对陶谦也无甚忠诚。
“陈元龙与臧宣高素有些往来,但这两人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谁也看不起谁……宣高说他不喜刘玄德此人,反倒觉得主公更合他的脾气,加上又有子龙这层关系,故而愿助主公一臂之力。”郭嘉道:“不过以嘉看来,臧宣高表面粗放,实则精明得很。他虽有同主公交好之意,但主公也不可小觑了他。”
“奉孝辛苦了。”郭嘉不提,孟小满也不问,心中却知这事情绝不轻松。那三千丹阳兵又不是泥塑木雕,臧霸也非易与之辈,郭嘉能只用三千人做抵押向臧霸换回这么多的粮草,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说来也巧,自从郭嘉回到兖州,好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李典写来捷报,曹仁率援军赶到之后不久,鲍信之子鲍勋也自济北出兵,寿张城很快被曹军攻破。吕布部下薛兰在守城时战死,杀害李乾的元凶李封则被李典亲手所杀。
接着,在东阿的程立传来消息,袁绍命麾下大将麹义为先锋,亲自带兵攻打东武阳臧洪,誓要为自己挣回脸面。眼看袁绍大兵压境,本负责为吕布调配粮草的张邈心中惊惶,竟然丢下濮阳自己跑回了陈留,置吕布军于不顾,直把吕布气得火冒三丈。二人联手之势,瞬间名存实亡。
孟小满本打算趁胜追击,哪知吕布军中原来除了那西凉铁骑,另有一支步兵,名唤陷阵营,一共也不过千人,可偏偏缠得曹军进退不能,大败而归——这陷阵营的统帅,是当日在武水畔率众伏击孟小满的黄脸汉子,此人身手也算不得十分高明,偏偏临阵统兵指挥颇有手段,叫曹军吃尽了苦头。
当初孟小满在武水畔因为这陷阵营的奇异阵法吃了亏,如今又因这阵法接连打了败仗,真是说不出的恼火。幸有郭嘉献策,令步兵居中,诱陷阵营出击与之缠斗,再派骑兵自两翼包围突袭,一番苦战,终于得胜而归。
吕布军没了张邈在后方负责调派粮草,本来难以支应,如今又吃了场败仗,只得撤兵,暂且退守定陶。
孟小满正欲调派云梯、井阑等一应攻城器械继续攻打定陶,却不想今年又出了一桩大事,使她也不得不撤军——兖州蝗灾,情况十分严重。
时已入夏,眼看再过几月,是秋收时节,孟小满本来还盼着秋收之后能缓解兖州如今缺粮窘况,不想又出了这种事。
孟小满接到荀彧书信,当即罢兵回到昌邑,才知事情比荀彧信里所说还要严重得多。
“蝗虫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留。黍麦菜蔬暂且不说,是可食的野草也只剩空茎,一斗粮价堪比一斗黄金。”为了这桩大事,程立也匆匆赶回了昌邑。东阿一带的灾情尤其严重,他一路赶回昌邑,亲眼目睹蝗灾情况,比各地寄来的文书中所写的要直接、惨烈的多。“百姓无粮,路有饿殍,更有食人之事发生。主公需早做决定为是……”
听程立这样说,众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伯达,各县粮仓可还能赈济灾民?”孟小满闻言愈发眉头紧锁,向任峻问道。
“这……主公,去岁秋收时征收粮草,各地大户世族都有拖欠短缺,今年先有战事,又遇灾荒,各县粮仓供应军需尚恐不足,实在无以赈济灾民。”负责管理粮草的任峻答道。“虽说也有人囤了粮食,但如今粮价惊人。世人逐利,只怕……不肯放粮。”
说到最后,任峻十分尴尬。兖州不仅缺粮,也缺钱啊!张闿当初劫杀曹嵩,对孟小满来说,最糟糕的事,大概是害得曹家的资产大大缩水,想靠自家贴补军资都难。
“若要从昌邑运粮呢?”
“恐怕途中损耗不足相抵,非……不可。”荀彧说到这里,忽然含混带过,敛眉垂眼,没再细说。
议事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孟小满坐在书房里,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商议许久,只令她更加头痛的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艰难。荀彧那没能说出口的话,她心里清楚的很。不能运输,那只能地征收,先向那些大户讨回拖欠短缺的部分,可是那些人……
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还是太过大意了。
去年兖州各地的大户之所以不肯缴粮,只怕多半是早和张邈有了某种默契。否则算张邈经营陈留多年,要供养吕布这上万兵马这些日子,也非易事。而张辽所率伏兵在泰山不声不响的消失,没有当地人掩护也决不可能。如今看来,他们为夺兖州,算得上筹划许久,若不是自己侥幸逃得性命,只怕现在整个兖州早已易主……
“主公。”
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孟小满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郭嘉竟然去而复返。“奉孝还有事?”
“愿为主公分忧。”郭嘉轻声道,脸上带着的微笑并无半分戏谑。
察觉郭嘉神色认真,孟小满心头一动,这才突然意识到自从郭嘉从徐州回来,已经很久没像过去那样散漫的和自己开玩笑了。
面对兖州这么严重的灾情,郭嘉从琅琊借来的数十万斛粮草或许杯水车薪。但幸亏有这些粮草,昌邑城中才不至人心惶惶。孟小满虽然不提,心中却很感激。如今见郭嘉又一片关切之意,她不由觉得心中一暖,语气也和缓许多:“奉孝有何妙计。”
但是这话也只是回应,并不是询问。从现在处境看,除非郭嘉会凭空变出军粮来,否则在孟小满看来,都称不得是什么“妙计”,只能算是权宜之法。
“嘉听仲德先生说,主公不同意他信里提到的办法?”
听郭嘉提起程立的信,孟小满挑了挑眉,“奉孝何不直说——仲德私下劝我,以死人肉脯充作军粮,这样能省下粮食来——我确实还没答应。”
“主公觉得于心不忍?”
“只恐于声名有碍。”孟小满摇了摇头。“奉孝,吃人之事,我曾亲见。若真情势所迫,又有何于心不忍!”
“主公……”
“只是,我万没想到,这种事也会出在我的治下。”孟小满不自觉的露出了不属于曹操的口吻:“我才懂事时,知道村里有人偷偷吃死人肉。那时候,我们村里要是有人家出殡,下葬之后都要守几日墓,怕才埋了尸首,被那饿得狠了的人挖出来……”
挖出来……墓……孟小满突然打了个激灵。“对了,奉孝,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者可以解我兖州如今困境。只不过这事若传扬出去……”
“主公以为,何者为轻,何者为重?”郭嘉听她话锋,已经敏锐的猜出了这个办法。他本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否则也不会相助孟小满,如今听到这办法,不但不反对,反而还撺掇道:“主公为兖州百姓生计,又何必顾虑?”。
为了维护曹操的名声,孟小满这几年着实没少费心思。可如今这情形,曹操的名声是能打出一块金字招牌,也不会比兖州数百万百姓、曹军数万兵马的性命更金贵了。
“好!”孟小满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当即将王双唤进书房,一见了王双,劈头问道:“子全,有件事,你敢不敢干?”
王双听孟小满说的如此郑重,一时间心里不免有些慌张,但还是毅然道:“反正俺这条命是当初主公给的……主公要俺干什么?”
“带人挖坟,把那豪富人家坟里的陪葬金银珠玉等值钱之物,拿来充作军饷、救济灾民。”从来死者为大,挖坟掘墓,不但有伤阴德,说出去也实在不好听。可孟小满现在也没了办法。兖州蝗灾,百姓饿死无数,她要是放粮赈灾,又拿什么养活麾下兵卒?可要袖手旁观,看兖州这般惨状,她也着实于心不忍。
“主公,俺还当是什么大事……”听了这话,王双明显的松了口气,挠挠头,“这……当年俺们当黄巾时,要是看没什么好抢的,去挖那些大户的坟,他们有钱人,陪葬都不比俺们穷人,从棺材里面、死人身上,总能摸出点金器首饰什么的,这事儿俺以前干过,算不得什么。”
听王双说的这么轻松,孟小满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此最好,子全,你军中去选五百人,要和你一样都做过这墓里摸金勾当的。待此次蝗灾得解,记尔等一个首功。”
王双领命,自去军中挑选一支人马盗墓去了。
“此计虽可行,但如此一番奔波,恐怕耽搁太久。”郭嘉目送王双出了门,自己也主动请缨:“嘉不才,愿求主公手书一封,凭嘉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大户豪族缴粮赈灾!”
得知郭嘉的打算,程立也与之同行——他毕竟是兖州人士,比郭嘉这个外人要更有几分薄面。
但对于郭嘉提出的这个办法,荀彧并不十分赞成。之前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这个办法实在是一柄双刃剑。诚然现在孟小满已经将大半兖州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缺粮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很难说这些墙头草们会不会再次倒向张邈,或是因为不得不在灾年交出家中囤粮而记恨曹军。若是兖州再这么乱上一次,孟小满恐怕真的大大不妙了。
荀彧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郭嘉、程立还没回到昌邑,孟小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名士边让。
郭嘉、程立到处劝说豪族大户缴粮也罢了,王双还带着人四处挖坟掘墓。曹军还未平定兖州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直住在兖州的边让终于按捺不住,送上拜帖,要来见孟小满一面。
这边让可不是一般人物。当初的大将军何进辟其为令史,十分信重,其才名动天下,与孔融齐名,蔡邕也对其十分赏识,后来边让还被任命为扬州九江太守。因逢战乱,边让自忖无法胜任,于是才辞官返乡,回到了兖州。陈宫、程立也都是兖州的名士,可要比起边让,两人的名声可远远不如。
说起来,边让和曹操还是旧相识。当初边让和曹操都在洛阳为官,当然认识彼此。只是边让一向看不起曹操的出身,不欲与之往来,双方向无交情。若非这次曹军闹出偌大动静,许多地方大族暗中写信央求边让出来为兖州人主持公道,只怕边让也不肯登门。
“让见过刺史大人。”
“文礼先生不必多礼了。”孟小满假作熟稔的朝边让拱手回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位她初次见到的名士。
边让大概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生得身材魁梧,方面凤目,颌下留三缕长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个俊逸之士。如今上了年纪,虽有些肥壮,发须也已花白,但行止潇洒之余更多出几分威严,颇有名士之风,只是神色倨傲,令孟小满心中不喜。
孟小满在刺史府正堂之上接见了边让,又叫兖州一干文官相迎作陪,也算是表示出对边让的尊重。但边让却很不满意——依他看来,孟小满应该亲自出门相迎才对,如今这样倚靠官威坐着不动,等他登堂拜会,委实更令他不齿。
边让心里不满,脸色不好看。见礼已毕,众人各分宾主落座,边让又率先发难:“让听说,刺史大人最近派人四处纳捐,以为军粮,更命麾下兵马掘人坟墓,以陪葬充实军资,可有此事?此乃无德之举,让虽布衣,却也要奉劝大人不可行此等无德之事。”
“此事文让先生从何处听来?”孟小满故作惊讶的问。“不想先生端坐家中也知天下之事。”
边让轻咳一声,迅即道:“如此暴行,兖州人尽皆知,让如何不知。今岁蝗灾,百姓无食,大人竟还强行纳捐。听闻大人亲自修书,命人持信登门勒要家中存粮……似这般举动,仁心何在?若让独善其身,定被天下名士所耻笑,无立锥之地矣!”
说到最后,边让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轻蔑的看了孟小满一眼。
孟小满忍着怒气反问:“既如此,先生以为,吾该如何行事?”
“自该减免田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文礼先生不愧‘名士’,真是‘深明大义’!”孟小满冷笑一声,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怒道:“开仓放粮,粮从何处来?去岁并无天灾,亦算得太平,然兖州有大户豪族数百,按律缴清全部田租者不足半数。以至于今岁荒年,吾欲放粮赈济寻常百姓,粮仓中竟无余粮可用。更有那无良之辈,借饥荒抬高粮价。如今斗米价同斗金,百姓饿死无数,吾若再不讨回拖欠的田租,又如何救得了百姓性命?”
“文礼公,主公已经免了兖州今年田租税赋,也已令人四处购粮赈灾。”荀彧从旁不紧不慢的又补了一句。“除东郡、陈留二郡外,兖州其他郡县也已领命,一俟收得拖欠田租,便即放粮。”
边让素日善辩,此时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色也变白了几分。他对曹家偏见极深,故此也不问青红皂白,自以为诘问曹军挖人坟墓、逼人捐粮一事,定是孟小满理亏。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些求他出面的人,对他也没说实话。只说曹军如何霸道,可什么欠粮不交、囤粮抬价的事情,他们那信里半个字也没提。
边让自从回到家乡,只知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俗务,全然被蒙在了鼓里。若只是孟小满说话,他还可以逞强不信。但荀彧出身名门荀氏,声名卓著,决不可能说这种轻易能拆穿的谎话。
孟小满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荀彧,心中不由暗赞。孟小满半嘲半怒的把豪族拖欠田租哄抬粮价的事情说出来,不便再为自己表功。荀彧这话说得真是恰到好处。更何况,两个人都假作无意的避开了盗墓取金之事不提。此事虽未解释,但以边让现在的慌张,也已无力再去追究了。
“文礼先生方才说起天下名士……吾自到兖州,一心为民,天地可鉴,是真名士,必知吾心。名士之中,有郑玄郑康成,勤学识,修典籍,注文经,收门徒,而今自成郑经一脉,传圣人之学,有教益之功;有孔融孔文举,圣人之后,自幼贤德,学贯古今,不辱门风,又为北海相,治理地方。此等名士,俱有益于百姓,吾甚敬之。”
孟小满先一脸敬佩之色举出郑玄、孔融的例子之后,又转向边让,语气一转。
“文礼先生也自诩于名士之列,但昔日大将军误引董贼入洛阳,先生身为令史不曾劝住。后朝廷封尔九江太守,先生又因战乱便弃百姓不顾,匿归故里。兖州兵乱,不曾闻先生保过一方太平,今遇饥荒,先生明知自己不过一介布衣,却不分青红皂白,听信小人一面之词,来此诘问刺史。为官,先生丝毫不曾有益于社稷百姓;为民,先生不顾尊卑、妄信传言……既如此,文礼先生是读遍圣贤书,才名满天下,又有什么用处!?”
孟小满一口一个先生,却已把边让从头骂到了脚,直骂得他脸色从白变红,直至赤红如血,两眼瞪着孟小满,双手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边让一向自诩辩才,可孟小满连珠炮似的说个不休,又说得理直气壮,他竟始终没找到反驳还击的机会。
见他这幅模样,孟小满心中大感快意,她占够了便宜,出足了气,也不打算再让边让开口,挥挥手道:“看来,文礼先生也知羞愧!来人,送客!”
以荀彧为首的兖州众文官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嘴角都露出了苦笑:孟小满三言两语间,把个名士说得一无是处,简直与酒囊饭袋无异,只怕边让打从记事起也未有过被人这般数落的经历。虽说有些得理不饶人,但这事边让理亏在先,又从一开始态度倨傲,不把人放在眼里,也难怪孟小满发怒,众人也不愿为他讲情。
何况,在座之人都知道,边让和孟小满之间早已经结下了仇。
自从孟小满占据兖州,边让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孟小满曾去信相邀,边让辞而不见。曹家因任峻和曹氏的婚事大发请柬,边家也置之不理。本来这也罢了,偏偏曹嵩遇害时,边让为陶谦写来的说情书信,词句中的讥讽十分明显,全无安抚之意,不但没有考虑曹家人的心情,也一点不为陶谦考虑。
孟小满当时无暇顾及,隐忍不发,暗把此事记在心里,对这种只知空谈、不为他人着想的名士早已厌烦透顶。本来碍于边让名声,她也不好报复,顶多在心里把边让骂个几遍。谁知今日,边让自己倒送上门来,视人命如草芥,不思如何说服兖州众豪户放粮救人,反倒来苛责自己!
如今新仇旧恨一起涌心头,孟小满要是还能忍耐,也不是孟小满了。
边让少年得志,处处受人敬重恭维,哪经过这等待遇,偏偏确实理屈,又被孟小满以大义相压,反驳� ��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还没等找到机会发泄出来,又被孟小满扫地出门,心中又羞又恼,甩开左右要搀扶他的刺史府仆从,硬撑着自己哆哆嗦嗦走出了刺史府大门。见他这般神色有异的出了刺史府,早有边家家仆上来搀扶。
一个人时,边让能还硬提着这一口气,如今见到自家家人,他这提着的气一松,反倒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羞煞我也!”
一言出口,整个人当即栽倒在地。
边家一众仆从吓得慌了神,还是门口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帮着将边让抬上了马车,又有人去请了大夫,可是等大夫匆匆赶来,边让早已没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