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郭嘉这样反问,孟小满一时语塞。虽说郭嘉自作主张,打着曹操的招牌擅自行事,但结果来说,确实功劳不小。
鲍信及时出兵为聊城解围,不但免除了孟小满在濮阳的后顾之忧,还在众人面前树立起她这个“曹操”能够料敌先机、神机妙算的形象。虽然孟小满不知荀彧来投自己是否还有什么别的考量,但这般盛名之士能来投奔自己,当然也和郭嘉相邀密不可分。郭嘉的确遵守了他的承诺,在真正来投自己前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反倒是自己,并不相信这个总是故弄玄虚的家伙,还以为他是替袁绍做事,给自己设下了陷阱。
这样看来,自己方才如此质问郭嘉,倒好像真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似乎十分不妥。
看孟小满紧抿着嘴迟疑自省的样子,郭嘉的面上不显,心里却笑翻了天。看多了普天下的英雄们,郭嘉早已深知,除了眼前这个实际比他还要年幼的孟小满,他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容忍他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的主公了。
说起来,他选的这位主公,头脑聪明,扮起曹操演技一流,待人处事也还算沉稳练达,有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张脸背后的人其实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唯独每次他戏弄对方时,看对方一脸忍着怒气或是认真思索的有趣神情时,他才能确信这个人真的不是曹操。也恰是因为太过有趣,他才会不怕死的接二连三的作弄孟小满。
“这么说,我倒应该谢谢你了?”察觉到郭嘉忍着笑意的视线,孟小满不快的说。
“嘉不敢当。”郭嘉拱了拱手,仍旧笑道。
“那你且来说一说,你既然能看出眭固将带兵攻打聊城,自然也该知道曹军要靠六千人马去平濮阳城外的十万黑山军。”事情已经过了许久,孟小满本已不想计较郭嘉使自己身处险境之事。可见了他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她忍不住还是想要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一说起来,那股子火气又重新蹿了起来。“这是我急中生智,想出破敌的手段,又得众将之助。倘我一时大意不敌,岂不是反而丧命于黑山军之手?”
“主公这是说哪里话。”郭嘉连连摆手,“昔日主公中了董卓麾下大将徐荣率领西凉精兵的埋伏,乱军之中尚能保得住性命。而如今在濮阳遭遇的,不过是一个只知装神弄鬼的莽汉带着一些匆忙提刀的农夫,怎么能伤得了主公!嘉不信以主公之精明,麾下将士之勇猛,竟还不能胜之。”
“精明?”孟小满轻哼了一声,对郭嘉的称赞并不领情:“在奉孝面前,吾何敢自诩精明!”
“主公何必自谦。嘉虽处事不及文若周全,该说的好话也是会说的。”郭嘉微哂道:“濮阳一战,嘉也有所耳闻,听说主公以手下六千兵马布下四面奇袭之策,破了黑山军,还斩了主将白绕。主公初次带兵征战能有如此战绩,足以叫嘉佩服。”
孟小满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自离开酸枣以来,郭嘉已经许久不曾提起她并不是曹操的事了,今天怎么又突然说起这话来?
“昔日主公曾与嘉说过,要做个持剑之人。既是持剑之人,自当熟谙用剑之道。”郭嘉收敛几分笑意,轻声道:“以嘉看来,濮阳一战中,黑山军虽然数倍于曹军,可曹军却是训练有素,兵精将勇。主公若持此剑,却连黑山军这等乌合之众都抵挡不住,这乱世之中又哪能有主公存身保命之地?岂不见那韩馥,曾身为朝廷委派州牧,尚且落得眼下境地,何况主公乎?”
孟小满听了这话,大感不悦。虽说郭嘉这话说得没错,但孟小满却觉此话听来甚感凉薄,忍不住讥讽道:“照你这么说,若是我当初领兵死于黑山军之手,是我这用剑之道学艺不精,当与你无尤?”
“嘉知主公或觉不快。然此次却非是嘉欲相试主公,实是兵行险着之举。”谁知郭嘉却摇了摇头,“若真是主公不幸兵败,也是嘉自恃过高,错断了主公之才,非主公一人之失。嘉不才,还要再为主公继续谋划几分。”
“……”孟小满怒气稍息,便听郭嘉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东郡看似已在主公之手,但尚有许多隐忧。”郭嘉认真起来,倒也一本正经不输荀彧,比平时看着沉稳许多。“眭固虽然逃走,但黑山军为报白绕之仇,必定卷土重来。东郡又与青州相接,青州黄巾猖獗,官府几已不存,若不早做打算,恐怕立足东郡还有极大隐患。”
“今我军收得上万精壮降卒,若加以训练,仍不足以抗击黑山、黄巾二贼?”孟小满忍不住问。
“只恐时不我与。幸好青州黄巾此时尚有兖州刺史刘岱招架。而黑山军比起青州黄巾,势力弱得多,我们不如先打得他们再不敢来犯,然后再积蓄力量,以图黄巾。”郭嘉道:“若依嘉愚见,与其等黑山军来犯,不如先把他们从老巢里引出来。”
“引出来……那濮阳恐怕不行。”孟小满在脑内思索着东郡地图。“黑山军屯军之所皆在冀州,若吾为东郡太守,不妨将郡治迁往北方靠近冀州处,黑山军见此,必定无法忍耐。”
“主公所见极是!”郭嘉忍不住击掌赞道,“可在东郡北部选一城池为郡治之所,犹记昔日曹公曾任顿丘令,在顿丘素有民望。届时若以带兵前往顿丘调集粮草为借口,叫黑山军误以为城内防备空虚,必来取城。黑山军不擅攻城,主公可令城中闭门坚守,暗中先设一兵马埋伏在黑山军本营附近袭其老巢,等其回援途中再设一军埋伏偷袭,必叫其再不敢来犯!”
“妙计,妙计!”孟小满与郭嘉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听郭嘉说得轻描淡写,简直不假思索,孟小满心中不由得佩服。“奉孝实在计谋百出,若此计成,汝当再立大功。”
“说起来,此番聊城之战,不知嘉可否求主公赏赐?”郭嘉认真也不过一刻,又放肆起来。
“什么赏赐?”
孟小满这边正等着郭嘉开口提要求,却不料郭嘉突然故作姿态的叹了口气,“唉,罢了,罢了,嘉既为主公帐下谋士,怎好稍立寸功邀功请赏,不妨等以后……”
“且慢,你究竟想求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孟小满最近也常读兵书,虽明知郭嘉这恐怕是欲擒故纵之计,可实在忍不住好奇。郭嘉这人神神秘秘久了,难得听他主动提出什么要求,说不定正好能借机一窥他的真正打算。
“也无甚大事,只是……嘉想见一见主公真颜。”郭嘉刚刚起身想走,听到孟小满这话,忍不住又笑道。“不知主公可敢应否?”
孟小满的笑容顿时僵住,心里猛然一惊。她早觉今天郭嘉似乎几次三番有意提起自己不是曹操之事,想不到应到此处。她盯着郭嘉看了许久,似乎想要确认对方是随口一提,还是认真要求此事作为赏赐,最后才慎重开口:“这话从何说起?”
她虽然心里慎重,语气却似浑不介意,心里已经有些警惕。这郭嘉应是知道她实为女子,还曾以赵云之事相戏。若他今后以身份之事相要挟……她心中猛跳,却已经暗暗下了决定。
郭嘉稍怔了一怔,才蓦地意识到孟小满实是从未真正对自己承认过她并不是曹操,不由得脸现苦笑。“事已至此,主公何以再说这话。嘉早知你名唤孟小满,却是女儿身。”
“既然奉孝已如此说……”许久未曾听人叫出自己真名,孟小满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她看了一眼郭嘉,嘴角突然现出一抹曹操绝不会如此的微笑来。“那我如奉孝所愿又何妨!”
郭嘉本没想到孟小满真会答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孟小满暗在掌心沾了秘制的药水,在脸颊边缘也不知用什么手法**一番,只见那张曹操的脸如面具一般脱落下来,露出她本来的面目来。
孟小满并不算是个绝顶美艳的姑娘,至多只能算是清秀,皮肤苍白,五官平凡,脸颊比起曹操瘦削得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时间扮成男人的缘故,她脸颊的线条比寻常女子更加硬朗,嘴角边还硬撑着一丝倔强的笑意,但那双瞪着郭嘉的眼睛里却如小兽一般警惕。
“不料主公竟真如此年轻。”郭嘉看着孟小满的脸,微微有些晃神。他提这要求,本来也是心血来潮,谁知一向坚持否认的孟小满今次居然同意了。如今,站在他眼前这个少女,看样子身量未足,好似还不足二八年华一般。一想到是这个年轻的姑娘做成许多大事,郭嘉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若他不亲见孟小满的模样,断然不能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可偏偏天性难改,他心里愈是觉得敬佩,嘴里反倒不自觉的顺口嘀咕道:“还是……称呼主母更妥当?”
但郭嘉话音未落,从刚刚一直保持沉默的孟小满突然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了郭嘉面前。郭嘉正自洋洋得意,猝不及防,亦没那本事闪躲,一下便被孟小满扑倒。孟小满双腿跪在坐席之上,身子前倾,横肘用手臂压着郭嘉的锁骨和肩膀,手肘顶着郭嘉喉头,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方才再度开口:“郭嘉,我素敬你才智过人,我不及也,故一直处处忍让。事已至此,我不欲再追根究底你如何知我名姓,但今日起,你既已明知我身份,若再口无遮拦,油嘴滑舌,故意戏弄于我,我这个笨人,自有一些笨办法来解决问题。奉孝你这么聪明,不是也猜到我身边有了响昭之后,做事方便了不少”
“主公已欲除我乎?”
因为呼吸有些困难,郭嘉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嫣红,说话甚是吃力。他自诩少年风流,可却从未尝过这般被女子压在身下的“亲密”滋味。孟小满动起手来,整个人宛如一只伸出利爪的老虎,他真切的感到自己的后颈有些发冷——他能感觉的出来,孟小满是真的对他动了杀机。这次,自己似乎玩得有点过头了。
“你不该邀文若前来。”孟小满冷冷道,一旦摘下面具,她连伪装声音都顾不上了,反正这小院里并无其他从人。她手肘紧抵着郭嘉的喉头,只要她稍加用力,郭嘉必会喉骨碎裂而死。但是看到这样不加掩饰伪装的孟小满,郭嘉非但不觉畏惧,反倒觉得兴致盎然。
“文若与嘉不同,嘉能察觉之事,文若未必不能察觉。然文若却必不会与嘉一般选择。主公是个聪明人,难道如今竟还不明白,我郭嘉来投的不是大汉,不是曹操,而是孟小满?”生死系于一发间,郭嘉脸上的微笑却未减半分,时已入夜,厅上灯火亦已有些昏暗,但他望着孟小满的双眼却如夜间繁星般熠熠发光。“嘉如今最大的抱负,不是上辅天子、下保百姓,也不是了结这个乱世安邦定国,而是要辅佐孟小满,成自炎黄以来从未有女子做到过的千古大业!”
孟小满起初曾以为郭嘉戳穿自己,又要见她真容,实是意图不轨,确实有一瞬起了杀心,可她逼近郭嘉时,便知自己又看错了这个叫人永远摸不清心里想些什么家伙。
可既已出手,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再没想到郭嘉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不禁愣住。她这些日子里隐藏身份,苦苦挣扎许久,也不过是想要保住性命。什么解救黎民百姓,辅佐君王社稷,也只是当初从曹操不时挂在嘴边的话里学来的,更别说去想什么自己的千古大业。
这些从未想过的事情,迫得孟小满脑海中乱作一团,可是郭嘉双眼之中似有魔力一般,叫她错不开视线,她纵是一直不信郭嘉此人,此刻见了这样的眼睛,也不能不信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之心。一思及此,孟小满压制着郭嘉的手不由得松了半分。
郭嘉当即大大的喘了一口气,却不料反倒剧烈的咳嗽起来。
看郭嘉这副样子,孟小满心里一软,索性撤回了手臂,坐到了一边,狠狠瞪着郭嘉。“且饶你这次,下次看你还敢胡言乱语!”
“多谢主公不杀之恩。”郭嘉咳嗽一阵,撑着身下坐席直起身子,虽然有些狼狈,可脸上竟然仍带着笑意:“嘉得主公信任,见得了主公真颜,也不妨直言告诉主公:当初来寻曹操,与尊师有关,孟小满这名字,则是曹公亲口相告。嘉天性惫懒,或常有得罪主公之处,还望主公海涵,切勿疑我忠心。”
孟小满首次见郭嘉这般坦诚,不由点了点头,总算稍解心中疑惑。但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是因为什么误会才气得差点杀死郭嘉,只好沉默着重又戴好面具,再次以曹操身份面对郭嘉,才觉尴尬稍解。“奉孝之意,吾已知晓,既得奉孝相助,想来大事可成。只是……”她尴尬轻咳一声,声音极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也不知怎的说出这么一句来:“什么主母之说若敢再提,定斩不饶。”
说完这话,孟小满心中懊悔不已,只觉得双颊发烫,气恼的丢下郭嘉,直接回内室去了。
待郭嘉反应过来孟小满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不由得一愣,也顾不上再惹恼了孟小满,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初平二年夏,袁绍表曹操为东郡太守。孟小满将郡治从濮阳改到了靠近冀州的东武阳,留原太守王肱任濮阳县长。
当年秋天,孟小满用郭嘉计策,引黑山军总帅于毒出兵,再次在内黄大败黑山军,终于成功在东郡站稳脚跟。曹操自此坐稳东郡太守之位,名声更大,四方有志之士,莫不争相来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