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外公说话,我赶紧站起身来,想确认他是在说胡话还是真的在跟我说话。
谁知道当我把脸凑到他眼前时,他一把就推开了我:
“你挡着我干嘛?没看见那天辅星锃亮锃亮的吗?这是有好事啊!”
我无法判断外公是不是说胡话,便问道:
“外公,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外公扭头看向我:
“不是跟你说还能跟谁说?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内心一阵狂喜,可是又不敢确定。
“外公,我是谁啊?”我试探着问道。
外公伸出手抓住我的耳朵,用力一扯,笑道:
“你是我外孙子,何子木!”
我又指了指正说话的两个女人,继续问道:
“那她们呢?她们是谁?”
外公从躺椅上竖起身子,看了看我妈和外婆,说道:
“我家老妈子和我闺女。”
我听完差点要跳起来,赶紧对我妈和外婆叫道:
“外公醒了,外公醒了!”
我妈和外婆可能还没弄清我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我瞥了一眼,然后又回过头继续她们的谈话。
我也懒得去理会她们,当即把手上的龟甲递到外公眼前,问道:
“外公,看看,这是什么?”
外公直起腰来,将两片龟甲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片刻,然后举起其中一个,对我说道:
“这个是我爹的,这个我不知道是谁的。”
外公的回答让我很沮丧,我本以为他看见龟甲后要么激动得热泪盈眶,要么就告诉我这是什么家传宝贝,然后就把龟甲背后的传奇往事告诉我。
可谁知道外公居然回答得这样波澜不惊的,好像这龟甲只是一件非常普通的物件似的。
我有些不甘心,将龟甲夺过来,然后重新放在他眼前说道:
“外公,这是曾外公的,他以前出去揽活的时候都要带着的,你忘了吗?你不是也带着这龟甲去过强盗湾吗?”
一听见“强盗湾”这个词,外公明显颤抖了一下,他拉着我手里的龟甲说道:
“强盗湾千万去不得啊,可千万去不得啊,子木,你听见了吗?千万不要去强盗湾啊!”
我不禁觉得好笑,什么去不得,我连下面的土司古墓都进去了!
看着外公问一句答一句的样子,我明白了,外公思维混乱,现在虽然醒过来了,可是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他需要我一点一点的去引导。
可是外公这个病又不允许我问太多,之前医生就说过,外公以后会经常处于思维混乱的状态,虽然有可能会恢复正常,但是恢复正常的时间和时长都很难控制,所以说不定下一秒外公又会回到混乱的状态。
我绞尽脑汁想着最关键的问题,终于,我想到了,便问外公:
“外公,你还记得当年你爹受伤吗?那次受伤之后,你爹就生你的气,生了好久都没有消。你跟我说说呗,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外公转着眼珠子回想了片刻,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将龟甲塞到我手上,然后慌慌张张地说道: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我心说你这个样子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三岁小孩儿都能看出来当年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知道不能逼外公太紧,不然他一着急,又糊涂了可就难办了。
我把龟甲重新递到他眼前,像问小孩子似的轻轻问道:
“外公,当年发生的事是不是跟这龟甲有关啊?”
谁知道外公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灵机一动,又问:
“那是不是跟赶尸有关呢?”
没想到外公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看向我,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又带着一丝愧疚,我知道,这一次问准了。
外公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说道:
“子木啊,可千万别学外公啊!”
于是,外公在惊恐和愧疚之余,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1949年全国解放之后,还有一小部分国民党残存力量,盘踞在江南深山里,他们纠集土匪、伙同强盗,意图搅乱全国统一的局面,然而,在党和政府坚强有力的打击之下,这些反动派最后还是被剿灭在大山之中,这段历史,在各种学校的教材中都有记载,被称为剿匪斗争。
1965年,我的曾外公李一水照常带着外公李守德踏上了“旅途”,这一年,我妈5岁。
两人穿着古朴,一人背一条褡裢,外人一看就知道这俩人是干什么的。
两人游荡一个多月后,便来到了江西萍乡。
外公在这里着重跟我说明了他们的“工作内容”。
他说虽然曾外公李一水从不承认自己是赶尸匠,还不许外公在外面提起,可是他们干的活就是赶尸。
外公说,他们父子俩在外都说自己是算命的,他们也的确干些算八卦看阴阳的事,但这些收入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些糊口钱,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还是赶尸。
那个年头不像现在,交通不发达,运输手段也低劣。
外公说为什么他们一年四季要在外面跑呢?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意”都在路上。
一般来说,死在家里的人肯定和他俩没关系,只有死在路上的人才需要“落叶归根”,可是这“落叶归根”也要看人来的。
首先,孤死鬼不碰,就是说路边没有人看管的死人不碰;然后,衣着破烂不碰,穿得破就证明没几个钱,也不碰;最后,恶人不碰,就是说行凶作恶的,或者是被施以极刑的人不碰。
所以,干这行还得看个运气,有的时候两三个月碰不到一单生意,有的时候,一次就能赚两三个主家的钱。
外公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他说干他们这行的,越是和平年月就越难吃饭,特别是现在,什么灵车啊、冰棺啊,这些东西的出现,基本就决定赶尸这行已经没有出路了。
说回当年,话说这次来萍乡之前,李一水和李守德也是一个死人都没遇着,可是这种情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两个人都不急,一路游山玩水的就到了萍乡。
谁知道刚进萍乡的地界,李一水就指着前方对李守德说:
“生意来了!”
李守德往前一看,什么人都没看见,便问他爹生意在哪儿呢?
李一水神秘兮兮地一笑,说:
“等着!”
说完,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而坐。
李守德不明所以,也跟着坐了下来,他看见自己的爹这会儿正闭着眼睛掐算着什么,便知道爹不是在开玩笑。
大约等了一刻钟之后,李守德就看见前方路口蹒跚着走过来四五个人,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一个。
李一水睁开眼睛,看了来者一眼,说道:
“穿得不差,有门儿!”
不一会儿,那四五个人便来到李一水父子的跟前,李一水赶紧将自己的水壶递上,笑道:
“小道不好走啊,几位还要背个往生人,来,喝口水缓缓。”
这时李守德看向那被人背着的人,只见那人脸色煞白,嘴角似乎还淌着血丝,双手毫无力气地搭在前者肩上,一看就是个死人。
双方一番寒暄,李一水父子就套出了这伙人的底细,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做山货生意的,是湖南人,这次搭伙来江西谈生意,本来还是一帆风顺,可谁知道有人提议来山上转转,却不想下山的途中,其中一人失足滚下山来,就那样给摔死了。
那年月,不好弄到车,又是在深山野林,所以几个人一商量,就打算轮流将死者背回去。
为首的一人说,把人背回去也就是苦点累点,不算什么,就是担心这人在路上烂了,那样一来,别说不好背,就是背回去了,他家家人又怎么受得了。
李一水听完,上前看了看死者,还拉着死者的手探了探脉门,然后说道:
“嗯,死了不到两天,还来得及。”
对方一听这话,便特意打量了这两人一番,一看他们的穿着,又听他们的语气,为首那人便起了疑心。
“两位这是?”那人问道。
李一水嘿嘿一笑,拱了拱手说道:
“诸位要是信得过我,又出得起钱,不妨把往生人交给我,给了头钱之后,诸位该赶路赶路,该歇息歇息,我带着往生人随后就到,到时候我保证还你们一个体体面面的往生人,怎么样?”
对方一听,便知道这俩人是干什么的了,当即就把死人放下来,问道:
“先生是赶尸匠?”
李一水摇头道:
“你别管我什么匠,就说信不信我吧!”
外公说,他们的生意,是双方都没有保证的,全凭当事人的诚信,不然,一方收了头钱却不送尸体,另一方接到尸体又不给余钱,是都找不到地方说理的,所以,李一水接单的时候总是要问信不信他。
对方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便将尸体交给了李一水,还给了头钱。
李一水父子等那几个人一离开,马上扒了死者的衣服,然后封住经脉,随后两人便背着尸体在集镇买了辆畜力车。
李一水父子出门是从不带车的,一来是这牲口在路上不好伺候,二来是只要有钱,车子随便都能买到,到时候这边买那边卖,说不好又是一单好买卖。
就这样,李家父子调转头,拉着尸体又往回走。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总会出点儿事打你个措手不及:在回来的路上,李守德遇见了他平生的第二次起尸,也正是这一次起尸,差一点断绝了他和李一水的父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