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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痴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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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第九章 情痴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烟雨江南,自古美如水墨。而暮春三月,正是莺歌燕舞、弱柳扶风、姹紫嫣红开遍的时候,也是江南风光最为旖旎、景色最为宜人的时节。来此寻芳问月、赏花踏青的游人更是络绎不绝。

那一天,一袭湖绿色长衫的他,如往常般儒雅俊秀、风骨飘逸,轻轻握一柄描金的折扇,缓缓穿过柔柳轻拂、绿漪层叠的兰亭,潇洒得恍若王谢再世。遥对风月如镜、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鉴湖,他终是抑制不住满心满眼的欣悦,嘴角微微扬起一丝难掩的欢喜。彼时,有流云似水般轻柔地舒卷开来,端的是天高、云淡、风轻,那柔暖的阳光更是携着一股温软的暗香,丝丝缕缕,浸润入心。

他倒剪双手,长身玉立,凝眉远眺那如梦似幻水洗般澄澈的天宇,静观葱郁葳蕤的山峦与波光潋滟的秀水相映成趣,心里溢满欢快之情。看,青山绿水,繁花似锦,无须泼墨,亦入画成诗。兴致一来,不禁轻摇折扇,随口吟出王献之的《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自是心满意足、悠然自得。

“吱吱呀呀”的摇橹声由远及近。放眼望去,一条并不算华丽的画舫朝他所驻足的岸边缓缓靠拢过来。鉴湖上,这样的画舫随处可见,每到梅子熟透时,顶着一头的天青色烟雨,置身于这样古老安静的画舫中,坐拥湖光山色,卧听小楼玉笙,实乃人生一大享受。只是,千万别小瞧了这出没于水上的交通工具。一条小小的画舫,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社会的缩影。画舫虽小,五脏俱全,不仅精致华美的外观与江南园林不相上下,就连里面铺设的装饰也都富丽堂皇不惜重金,恰如雕栏玉砌、温柔旖旎的富贵乡。上至社会名流、官宦富贾、文人雅士,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莫不趋之若鹜、竞相逐流。

画舫,实乃江南独有的奇观。而画舫之所以能成为特色,一是因为游鉴湖,最好的方式便是乘船;二是因为撑船的,多是面容姣好、能够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船娘,不仅姿色奇秀、风韵翩然,更能将一些脍炙人口的小调哼唱得清逸缠绵、宛转悠扬。人在画中游,熏风徐来,咿呀浅唱,莫不令人融情入境,身心俱醉。

他兀自陶醉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对眼前这条画舫多做留意,依旧潇洒率性地半眯着双眼,极目远眺。那柄描金的折扇在他手中,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那副忘乎所以又泰然自若的神情,活脱脱一位风流才子的模样。玲珑剔透的画舫缓缓靠岸,一阵娇丽婉转的轻笑随风而来:“爹,您又取笑女儿了!待会见了姑母,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省得惹她老人家笑话。”

“好好好,见了你姑母,不说便是!只是我儿的辞章真是越作越好了,只怕你表哥也不及你万分之一啊!”中年男子清润的朗笑,带着些许赞许,又夹了些许欣慰的意味。

“爹,女儿怎么比得上表哥呢?表哥天资聪颖,又学富五车,只怕王谢再世,也难以与他媲美呢!”女子发出略带嗔怪的脆笑,如珠落玉盘。

“你表哥纵是才高八斗,将来还不是我儿的乘龙快婿?瞧瞧,一对粉雕玉琢的璧人儿,谁见了不心生欢喜?也难怪你姑母一次次催我把你带来见她,唉,都说女大不中留,只怕你留在爹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啊!”

“爹!女儿说过,一辈子都要留在家里服侍您和娘亲的!”

“傻话!哪有女儿家大了不出阁的道理?”

“女儿偏不嫁!”女子娇嗔着顶嘴说。

“这会子你倒犟嘴,等见到你表哥就不会这么说了!”男人呵呵笑着,“你有多少年没见着你表哥的面了?这些年他可是越发出落得气宇轩昂、俊美不凡了,听说城里的千金小姐没一个不想嫁给他的。要是让别家的闺女占了先机,到时可别怨你爹不替你做主。”

“哎呀爹,您越说越不正经了!”她轻轻跺着脚,“尽拿这些闲话污了女儿家的耳朵,待回转时定要在娘面前告您老人家一状。”

“好,爹不说就是了!”男人哈哈笑着,“也不知是谁,三天两头吵着要来见你表哥的?这会来了,倒又装模作样起来,须知你表哥可是不喜欢这样装腔作势的女子的。”

听着画舫上的言谈,岸边的他不禁皱了皱眉。如此肆意谈笑搅扰他人,实在令人可恼,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放下折扇,准备走开。突又听得她清逸柔美的吟诵,声声入耳:“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却是王献之爱妾桃叶的《答王团扇歌》,看来这画舫中的女子,倒是有些才情,却不知道究竟是何等模样的人儿。他不禁眉毛一挑,临风而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微漪叠漾的湖心。

哗啦一声,珠帘似瀑玉飞溅。一位着青色长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掀开舱帘,继而就看到一位着藕荷色罗衫的少女微侧着身率先走了出来。但见她长裙曳地,窈窕轻盈,清风徐来处,隐隐有环佩的叮当和清浅的香痕,暗潜入心,而微微飘袂的裙衫、美丽姣好的容颜、静雅柔婉的气质、袅娜娉婷的姿态,只看得岸边的他心头一跳: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尤为难得的是,她身上居然还带有一丝浓郁的书香气息。看来这吴侬软语之地,还真是钟灵毓秀,才子佳人辈出啊!

那女子轻轻走上甲板,整个画舫轻轻地晃动起来。放眼望去,蓝天白云、锦绣繁花、翩翩俏佳人,都在他眼里愈发生动起来。恍惚间,他竟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一般虚无缥缈起来。

“乖女儿,慢点走,要落了水,见了姑母就不好看了。”中年男人紧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叮嘱她说。

“怕什么?”她咯咯笑着,“大不了让姑母找一件年轻时穿过的罗裙给女儿换上好了。”

“你还没嫁到她府上去呢,就惦记着婆婆的旧罗裙了?”

“爹,您又来了!”她回过头,轻轻嗔道,“您若再拿女儿打趣,女儿就不跟您去见姑母了!”待回过头来继续前行时,神情间竟多了种说不出的萧瑟与清冷。

他望向她,心里陡然一动,再看她时,她已经水袖一摆,碎步盈盈地弃舟上岸。沿着青石台阶,缓缓朝堤上走去。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面对微风皱起的湖心,他朗声高吟、余味无穷。却不料她闻声一顿,瞬间钉在了那里,暗想这一路上自己吟诵得最多的,就是王献之与桃叶互赠的诗句,没想到刚上得岸来,便又听到有人将《桃叶歌》高声朗诵。心里不禁一动,免不了抬头朝他望一眼,没想到这一望,目光却定定落在他手中那柄描金折扇上。

一枝艳若轻粉的桃花无声地斜过扇面,线条流畅精细、色泽清雅丰美、意态洒脱秀逸,活色生香、清露欲滴,宛若刚刚从枝头攀折下来。当然,凝神细看,便可以看出扇面上题的,正是王献之的《桃叶歌》,端的是柔肠百转、字字珠玑。再看那扇面上的字体,自是俊美不凡、秀润缜密。若不是拥有锦绣文心的人,是轻易写不出这等端丽奇峭、挥洒自如的好字来的。

她忍不住朝他手中的折扇多望了一眼,却让他目瞪口呆、暗自惊叹。眼前的女子仿若踏波而上的江妃,若不是青天白日,倒要疑心身在梦中。只是,这样的女子究竟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

“小姐……”尽管知道唐突,他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小姐也喜欢王献之的《桃叶歌》?”

她微停脚步,面色绯红地望向他,以丝帕掩口,微微笑了一笑,把头儿轻轻点了点,端的秀丽静雅非常,让人徒生仰慕怜爱之心。

“王献之流传于世的《桃叶歌》共有三首,可否请教一下,小姐更喜欢其中的哪一首?”

“这……”她抿着嘴轻轻笑着,“我还是更喜欢桃叶的三首《答王团扇歌》,不过她的《团扇郎》倒是作得更好。”她缓缓回身,随即轻轻念着:“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清风任动生,娇声任意发。不知公子更喜欢哪首呢?”

“我?”他望向她呵呵笑着,“我都喜欢。”正待问她姓甚名谁时,那早已走上前头去的中年男人忽地返身回来,狠狠瞪那少女一眼,没好声气地说了句:“还不快走?”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地发现了什么,立马飞跑着跟了上去。嘴中忙不迭地将那“舅舅”两个字大声喊了出来。那一男一女听了他的叫声,立即停住脚步。特别是那少女,好似呆了一般,怔怔地杵在原地,却是一动不动了。

“是务观?”男人瞪大眼睛朝他仔细端详一番,又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瞧我这眼神!人老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哪!”边说边回头盯一眼身边的女子说,“才几年没见,就认不出你务观表哥了吗?”

她怔怔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努了努嘴,终是欲言又止。

“是蕙仙表妹?”他举起描金扇轻轻摇着,望向她憨憨地笑,“几年不见,都长这么标致了,要是没有舅舅在,还真是认不出来。”

“这孩子,见了你表哥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男人瞟一眼女儿,又望向他笑着说,“在家里天天念叨你,说不知道务观表哥是不是长变了模样,成天躲在闺房里忆着你往昔的相貌给你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像,却又都不太像,不知道废了我多少纸墨,这会见到真人了,倒又害起羞来了。”

“爹!”少女涨红了脸瞪男人一眼,嘟囔着嘴说,“您尽寻女儿开心!”边说边偷偷瞟一眼他,却是满面绯红,恰似他手中描金折扇中的桃花灿灿。

她果然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标致可人。这一场遇见,对他来说自是美不胜收、无处可藏。低眉颔首间,春天的风铃飘荡着久远的声音,一声声、一阵阵,吹乱了他多情的心思。而那轻盈的风,早拂过她羞涩的脸颊,只一个浅浅回眸,仿佛便在她眼底寻觅到他想要停靠的港湾。望向她,信步走来,恰似拾取到一片粉红的桃花。看她娇艳欲滴地张扬着蓬勃朝气,他突又心生惶恐、望而却步,停在离她半米之外。那精致的轮廓不由得不让他心生怜悯,只此一眼,便无法遗忘。

湖面折射的光线悄然洒在她的面颊上,晕染出一副明媚温暖的姿态,更拨动起他情愫万千。她浅笑着迎风而行,迈着轻快的脚步,虽是轻得没有声音,然而,在他心里却又有些沉重,似乎每一步都是踏着他的心而过。周边围绕着青山绿水,远处依旧是风景如画,墨香的悠远、花开的静谧、旋律的舞动,都仿若在诉说着彼此的心灵默契。就这样,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把自己融入这不染纤尘的世界,与城外的喧嚣划开界线;就这样,他轻轻地把自己融入她炙热的内心,用情感宣言倾泻一池温暖;就这样,他痴痴地把她放在心中最深的位置,交织起缠绵的细语;就这样,他柔柔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心里,深情地凝望着,凝望着,采一朵杏花、掬一汪清泉、踏一路暮歌,伴着日落与炊烟,在相思与等待中感受着她的青春之美,只是爱不释手,不能作罢。

只要一闭眼,儿时有她做伴的情景便历历在目。那时,他们都还是懵懂无知的幼儿,根本无法领会长辈们日夕沉浸于国破家亡中的沉痛。从东京回到故乡山阴后,他和母舅唐诚的女儿唐琬便成了大人们摆脱愁绪的一剂良药,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习惯拿他俩逗闷子取乐。久而久之,两家便都有了亲上加亲的意思,只是那时正逢朝廷南渡初建大宋政权之际,金人又在江淮一带摩拳擦掌,誓要打过江南,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皇帝都在不断逃窜,遑论百姓?连安居都无法得到保障,陆、唐两家又哪里有心思定下儿女亲事?就这样,陆游和表妹唐琬的亲事便被耽搁下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小家伙朝夕相伴,在大人的愁眉泪眼中度过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转眼间,他已是翩翩少年,她已是豆蔻年华。彼此遵循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教条,渐渐疏离起来。她不再跟随父母去姑母家,每天都把自己关在闺阁中吟诗作赋、描龙绣凤,抑或铺开宣纸,将他儿时的面容一笔一笔画出,独自倚在窗下,一边看,一边偷偷抿着嘴儿痴笑。不像,还是不像,几年不见了,务观表哥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午后阳光惓懒,或是日落黄昏时,她总是带着些许惆怅倚在窗下,捧着刚刚画好的画像,愣愣地走神。怎么每次画来不是鼻子太高了就是眼睛太小了?到底是自己不上心,还是表哥的容颜在她的印象里愈来愈模糊了?到底有几年没见了?她掰着手指数着,啊,怎么都有三四年没见了吗?那一年,看到他最后一眼时,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而今,她已然长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不知务观表哥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哗啦”一声,她将手中的画像撕了个粉碎,嘟着嘴,懊恼地扔进废纸篓里,轻轻跺一跺脚,满心的疲惫不安。务观表哥今年该有十九岁了吧?姑母大人是不是正急着替他张罗婚事呢?他一表人才、俊美不凡,又才华横溢,到底,哪家的姑娘有幸成为他白头偕老的妻子呢?是晁家的女儿吗?她知道,这些年与陆家多有往来的除了唐家便是晁家,祖母便是晁家的女儿,祖母有好几个侄孙女都长得玲珑可人、秀色可餐。可是务观表哥真的会喜欢她们吗?她摇摇头,轻轻咬一下嘴唇,不会的,务观表哥从小就跟自己玩在一起吃在一处,他怎么会舍弃自己,偏要到晁家挑一个新娘呢?难道他忘了小时候,长辈们都拿他们寻开心,说要把她许给他做妻子的往事吗?虽然儿时的玩笑话都当不得真,但她还是坚信自己在务观表哥心里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如果要娶亲,他又怎会把自己撇到一边去呢?

可是,都有三四年没跟他见面了,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听母亲说,晁家最近跟陆家走得很近,莫非是祖母大人有心要撮合务观表哥和晁家的女儿结成百年之好?她倚在窗下失神地琢磨着,心乱如麻。不,不会的,祖母大人最疼爱的孙女便是自己。她老人家又怎会舍近求远,非要让务观表哥娶了晁家的姑娘?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晁家跟陆家走得越来越近?难道是姑母大人和务观表哥不喜欢自己,却中意于晁家的女孩吗?怎么会?小时候务观表哥总是傻傻地盯着自己,拉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长大了要娶自己为妻,要亲手替自己揭开红盖头的。儿时的许诺尚在耳畔回荡,他又怎会轻易背誓?可是,那毕竟是儿时的一句痴话,又如何当得了真?务观表哥已经十九岁了,是个大男人了,婚姻大事,他自然会有自己的主张,又怎会为了一句戏言便让人抬了大红的花轿把她从唐家娶进陆家去呢?

娶,还是不娶?嫁,还是不嫁?到底,务观表哥会娶谁,又是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他,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管怎么说,晁家的女儿哪方面都不比她逊色,个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务观表哥会喜欢上她们也是人之常情啊!更何况祖母的同族兄弟晁补之还是闻名天下的“苏门四学士”之一,而父亲不是也说务观表哥出生时,姑母曾经梦到秦观到访吗?想那秦观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和晁家更有同门之谊,或许前尘今世,冥冥之中都有安排。若务观表哥真是秦学士转世投胎,岂不与晁家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她总是胡思乱想着,一刻不得消停。她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喜欢着务观表哥的。可他也会像自己这般的想念她、在意她吗?怅倚窗下,她深深地叹,却不知这一辈子的幸福究竟系于谁手。风儿不语,轻抚着她丝丝长发,在夜色中跳着孤独的舞,带不走任何愁情往事,只任她的泪花开在了温暖的春季;星儿满天,星光柔柔,一颗被爱伤过的心开始冷冻。那淡淡的月色,亦融化不了她心底那分寒凉。只听到寂寞的篇章,在烟花深处,寂寂地唱响。

每一个想他的夜晚都是夜凉如水。夜深人静之际,抬头,望那窗外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苍穹,她眼里的黑夜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冷漠,不再那么伤感。那久久不能平静的心绪也被渐渐照亮,变得生动明媚起来。想他时,总是花香萦绕,激荡起心底最深的爱恋;念他时,总是与笔墨为伴,默默地轻弹浅唱,任诗句腾空飞越,飞向有他的天空,绽放出朵朵纯洁绮丽的云花。

所有的文字皆为他而绽放,所有的诗句皆因他而美丽,所有的词句皆因他而精彩。表哥啊表哥,你可知,蕙仙的心意是那么的真,这一生,只愿与你共赴红尘?哪怕刀山火海,哪怕万劫不复?你又可知,缠绵的歌声、悦耳的琴声,已化作一双翅膀带着我的心飞向有你的地方,要与你一起盛开那最真的情意之花?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奔跑在草色青青的鉴湖畔,一起聆听远处画舫上传来的天籁之音。我*着双脚奔跑在荷塘月色之中,让自己成为黑夜里的冰美人,约风儿一起追逐嬉戏,和你一起跳着优美的舞蹈。只幻想自己能做一只相思鸟,永远飞在与你曾经流连过的天幕下,不曾停落。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快活,多么的无忧无虑,我欢快得就像一只蝴蝶,哪怕跌落在冰冷的空气里,依然可以随同柳叶翩翩起舞。只因有你,有你深情望我的目光,还有你句句温暖的叮嘱。

可是,他们都长大了。他身边有了形形*的女子,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他天空里最亮的那颗,还是那颗最不起眼的星星。想念的情是一汪湖水,承载着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月亮,倒映着星光点点。浪漫的风景里,闲倚窗下的她牵手着他曾经的爱恋,满心都是忧伤惆怅、彷徨困惑。知道他的怀抱很温暖,知道他的目光很温柔,也知道他的肩膀很结实。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就像黑夜永远不知白天的灿烂,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想他,不知道她为他茶饭不思,不知道她为他荒废了女红,更不知道她暗暗许下的“生为他人,死亦为他鬼”的承诺。

揉乱发丝,闭上眼睛,把爱他的情思纷纷镶嵌在窗外的风铃上,听风过处“叮叮当当”的响声,与心跳一样的节拍。虽然伸手触及空空,可是,他久违了的微笑依然令她陶醉,令她神魂颠倒。

窗前,一树合欢花已然绽放,粉红色的花朵毛茸茸地挤满了枝头。那挨挨挤挤的神态,似女儿般娇羞,仿佛闺中密友诉说着悄悄话,然而站在窗下的她却是寂寞的、伤感的。那些细密的枝叶,仿佛女人的心思,给她披上一层惆怅的外衣。此时此刻,一杯黄縢酒,一曲《陌上桑》,一份相思,一份留恋,却都在他虚幻的笑靥里变得无奈起来。

她又铺开宣纸,画他的像,写他的名字,幻想着再次遇见他时会是怎样的情景。那时候,他会不会在月色中伴她左右,漫步在空寂的云端,为她奏响一曲《凤求凰》?那时候,他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会不会望向她?那时候,他会不会在烛光下枕着花香余韵,对她说出“我爱你”三个字?那时候,他会不会拥她入怀,任她偎在他怀里肆意撒娇,十指纤纤,扰乱夜的寂静?

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她深深浅浅地叹,竟不知今夕是何年!到底,要怎样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她不知道,那时那刻,在陆家大宅中,也有个深情的男子和她怀着一样的忧伤、一样的彷徨。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思慕他的表妹,他的蕙仙表妹,那个和他一起度过童年的表妹。是的,他在想她,日日夜夜。父亲和母亲已经在背地里忙着替他张罗婚事,可是他们到底相中了谁家的女儿,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会是蕙仙表妹吗?是她自然最好不过,可为什么这些年蕙仙表妹都不来府上走动了呢?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他俩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啊。难道是舅舅另有安排,不想把蕙仙表妹许配给自己,还是母亲大人更喜欢晁家的女儿多些?

晁家的女儿和蕙仙年纪相仿,往常鲜有走动。不知为什么,最近却总能在陆府宅院里看到她们进进出出的身影。难道,母亲大人真的和外祖母商议着要帮他娶一个晁家的女儿进门?不,她们明明知道他心中早有所属,又怎能强行拆散他和蕙仙表妹?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蕙仙表妹心中另有所属,所以她们退而求其次,从晁家找个女儿来填补空缺吗?不,不行!无论如何,除了蕙仙表妹,他是谁也不会娶的!

可是,蕙仙表妹心里念念想想的人真的会是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虽然已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她,但他的心依然跟她贴得很近。虽然没有办法与她相会,但他自始至终默默想念的女子也只有她一人而已。是的,他在想她,年年岁岁。想她时,他把思念写在心里,写下对她的爱,写下对她的无穷思念,却把相思挂在了眉宇,终日蹙眉于她的委屈,展眉于她的微笑里;念她时,他在记忆里刻下她的名字,捏成陶俑,捏一个他,再捏一个她,然后打碎和在水里,重捏一个他,再捏一个她,从此,他中有她,她中有他。

蕙仙啊蕙仙,你可知,我每天的喜怒哀乐,都只因为心里藏了个你?你又可知,想你时,我会把思念写进风里。让那轻柔的风传递对你的爱意,让那温暖在你我的指尖流转,将我一辈子的承诺和甜美捎向你的窗口?只是,你可曾感觉到那拂过你面颊的微风,正如同我捧着你的脸般千怜万爱?又可曾听到我化作轻风在你耳畔低诉那爱你的刻骨相思?

日出日落,潮起潮落。他的字里行间总是飘浮着她的万种风情,几经辗转后,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已寄存在了她的心里,分不清你我。然而,这份真心真意,她真的会明白吗?当然,她明白。就在那个鉴湖重逢的日子里,只一眼,他便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从她顾盼生辉的眸光中读懂了她的心意。他知道,她爱他,和他一样的刻骨、一样的缠绵。于是就在那个晚上,他斗胆闯进母亲的卧室,将心意和盘托出,并说了非蕙仙不娶的誓言。

母亲唐氏只是盯着他淡淡地笑,仿佛要透过他的皮肉看到他的心底里去。难道母亲大人真的一直在暗中忙着张罗自己和晁家女儿的婚事?

“母亲,您是不是真打算替孩儿把晁家的女儿娶进门来?”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唐氏,终于鼓足勇气,把心里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唐氏“扑哧”一声笑了:“难道你不喜欢晁家的女儿?”

“孩儿已经说了,除了蕙仙,我……”

“又是蕙仙……”唐氏望着他淡淡地叹息一声。

“难道母亲不喜欢蕙仙表妹?”

“蕙仙是我娘家侄女,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那母亲是同意我和蕙仙表妹的婚事了?”

“瞧你那副不争气的样子!”唐氏轻轻瞪他一眼,“这天下,除了你蕙仙表妹,就没一个能让你中意的女子了?为娘看,晁家那几个女儿都不比蕙仙差的。”

“可是……”

“婚姻乃终身大事,自然马虎不得,岂能你喜欢谁就让你娶了谁回来?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非你都忘了不成?”

“孩儿不敢。可是……”

“可是什么?”唐氏伸出指尖点着他的额头,“我看你就是被蕙仙迷昏头了!就算为娘的和你爹有意替你娶进蕙仙,也得要你舅舅点头说一声‘行’不是?”

“舅舅?”他面露喜色地问,“母亲是说,只要舅舅同意这门婚事,您和父亲大人就……”

“唉,你这孩子!”唐氏哀哀地盯着他说,“你舅舅今天带蕙仙过来的意思你还没看明白?还不就是为了你们两个小冤家的婚事?!”

“这么说,母亲大人和舅舅都是同意这门婚事的了?”

“岂止是同意,是一万个满心满意呢!”唐氏呵呵笑着,回转身,从首饰匣里拿出一支金光灿灿的凤头钗,递到他手里,“这是娘一早为你准备好的,等你舅舅带蕙仙回去后,你就拿着这支凤头钗去唐家提亲。”

“凤头钗?提亲?”

“蕙仙是你自己中意的,难道还要为娘的去替你提亲不成?”

“……”他举着凤头钗惊喜连连地凝望着,“娘,您真是太好了,孩儿,孩儿……”

“你要是感激娘这份美意,以后娶了媳妇别把我这个老太婆忘了就好!”

“怎么会?”他抑制不住兴奋地将凤头钗小心翼翼地收好,“等成了亲,孩儿还要带着蕙仙一起来感谢母亲大人的成全呢!”

“好了好了,别尽讨为娘的欢心了。我可告诉你,成了亲以后,可千万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荒废了学业。我和你爹还指望着你给陆家中个状元回来呢!”

“是!孩儿一定不辱使命!”

“行了,赶紧去客房招待你舅舅去,用不了多久,他可就是你的泰山老丈人了!这时候,你最该巴结的就是他了!”

“娘!”

“快去吧!”唐氏朝他一挥手,“蕙仙那边已经让红樱给安顿好了,成亲之前,你最好别去打搅她。还有,若是在院子里遇上了,可别再像儿时那样纠缠个不休,传将出去,不好听的。”

“知道了,娘!”他满面春风地跑了出去,一出屋便朝蕙仙的客房大踏步走了过去,哪里还把唐氏的话放在心里。

蕙仙,我来了。他急不可耐地掏出那支金光灿灿的凤头钗,高高举在手里,立即叩响了蕙仙紧闭的房门,内心充满如花的期待。这俏丽妩媚的女子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是的,他们即将成为白头偕老的夫妻,他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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