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冬夜,还是彻骨的寒冷,她的天空,是否又飘起了轻盈的雪花?窗外的月色,还是如旧的缱绻朦胧。总在月挂中天的时候,带着期待的心情,等她回来。等她明媚如花的靥,等她温暖的叮咛穿越一程程山水,抵达他的身畔。
光阴如流水,转眼,他们已经离别了整整五十个年头。五十年,他始终走走停停,从山阴到宁德,从宁德到临安,从临安到镇江,从镇江到南昌,从南昌到夔州,从夔州到南郑,从南郑到成都,从成都到建安,从建安到抚州,从抚州到临安,又从临安回到山阴,回到三山别墅,回到清荷小苑,回到沈园。那颗坚强而又破碎的心,却未曾离开过她半分。虽然,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争执,有过分离,也有过决绝的话语。然而,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漠然、所有的痛苦,又怎抵得过心中的万千情愫?
爱,从来没有理由。从遇见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是他今生最美丽的传奇。梦里迂回,她眸中的不舍、她眸中的似水柔情,总是那样轻易地穿越他经年的心事,在他的梦里,如沉香袅袅漫过。
许多时候,他遥望她的一程山水,宁可摘一朵浮云寄梦,也不敢再落笔挥毫,为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写下片言只语。只怕多年的深情,只怕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会不经意地潮湿了他案头的红笺。
依然无法忘怀,当初的美好遇见。原以为,只是不经意的停留,他就会像一颗闪耀的流星,滑过夜空,瞬即便无影无痕。却没想到,他轻轻地掠过,便从此,落入她疼惜的眸光里。
他站在时光深处,悠悠而行,用文字拨动忧伤的琴弦,一声声、一句句,任落寞随风滋长,释放心底的满怀感伤。而她,深深地凝望着他,默默无语,只用无法解释的浓情捕捉他的每一点思绪,用温润的眼神抚慰他的疼痛。那一年,花瓣雨下,空气中满是馨香的味道,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落入他迷离的眼神;那一月,花瓣雨下,她轻轻地说:请让我为你心痛;那一夜,还是在花瓣雨下,她深情注视着他说:此生,请为我写尽柔情的诗行,等待我的爱。
一缕馨香,在空气中流动,铺满花香的小径,总有她暖暖的足迹,总有她深情的注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装满了她的柔情蜜意,装满了她的呵护怜惜。每次看见她亲切的身影,他如水的眼眸便闪亮得如天上的星子,却又怕被她触及心底那始终无法言说的情愫。于是,他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地,用指尖描述他根本无法细细描摹的沧桑。但是他却早已明了,她,一直在他身边,凝望着他,给他无尽的宠溺,为他悲、为他喜。
或许是前生种下的缘分,她的温暖,终于抵达他的心扉。明月下,花瓣雨飘摇而落,沾满他们的身体,晚风中飘来阵阵幽香。那时那刻,并不需要知道今夕何夕。皎洁的月光下,却有心心相印的柔情和灵犀一点的默契,在他们的心底,落地生根。
他们十指紧扣,任缱绻的缠绵和暖意在清冷的空气中脉脉流动,这一份情,载满了深深的感动和温暖。他们并不介意天涯遥遥,只在那一刻,让柔情满泻的目光久久纠缠,直至融合,暖暖相依。哪怕隔着一程山水,隔着天荒地老,只要仍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微笑,便足矣。
回眸,门前,依旧是静水流深,他们之间,依然是隔着山高水长。他站在时光的渡口,用深情的字句为她写下牵肠挂肚的相思意。而她,总在烟火深处,静静地走向他,走向他那氤氲着馨香的诗歌。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美,如莲绽放,在别样的诗情画意里轻轻晕开他的三千柔情,让他甘愿以清丽隽永的红笺小字,回应她的深情,一生无求。
因为有爱,日子带着无与伦比的美丽,走过他和她的流年。她倚在时光的门楣上,痴痴凝望他。看他拈一缕花香、拢一阕玲珑剔透的相恋相依,在澄明的案几上,用满纸婉约灵动的清韵,只为她写一曲相思绵长。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多想,从此把这份朝夕牵念的美丽传奇镌刻进她如水的芳华里;多想,靠在她温暖的身上,和她谈经论赋,用情深意切行文,描摹这一段旖旎的爱恋;多想,一枕她的温柔,让她为他点燃此生最温暖的灯火;多想,逃离所有尘世的纷扰,只让她牵着他,在清幽的月下抚琴轻歌,在月白如裳的剪影里倾情相守;多想,如他诗中那最深情的一笔,为她披上雪白的纱衣,让清朗温润的他,为她描眉、为她画满漫溢的幸福。
再回首,终是情深缘浅,纵有刻骨的相思和寸寸真心,他和她也只能与幸福擦肩而过。爱如风、情如水,卷帘处,花瘦人憔悴。梦里再次重逢,却是明月无言、相思无语,唯有满笺的愁肠百结,落于彼此的眉心。
举杯邀月,惆怅不请自来。她的素衣白裙,穿越阑珊的黑夜,再次走进他的心扉,而她眉目中的静好安宁,早已被一种叫作忧伤的东西所代替。蓦然回首,那一段如风的往事、那一盏无法言说的轻愁,他又该用怎样的笔墨来描摹呢?风雨后,她依然穿云涉水而来,让傻傻的他,在没有希望的憧憬里,遥想幸福。然而,梦里依旧泪落几行,或许是他们种下的缘分不够深,所以今生只能永远都遥遥相对。
常常在梦醒时分,轻颦低怨,怨这一程过于凄美、怨这一程让他伤痕累累、怨这一程永远不会开花结果;也常常在梦醒时分,祈求世间能有一杯忘情水,让他把泛黄的故事搁浅在梦里,此后再也不言情殇、再也不要记起那一段章节。
然而情深几许,落寞就有几许深。八十一岁的他还是陷在她往昔的柔情里,沉醉不醒。几度欲走还留、几度欲语还休,昨日的相知相惜,终是无法一一放下。断肠的风,在耳畔掠过,他的心,还是沉浸在往事的甜蜜与疼痛里,辗转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梦里,一次一次将她忆起,一次一次将她拥入怀中,一次一次为她唱响幽怨的旋律。
梦里,春光明媚,小桥流水,鸟儿的鸣唱动听得让他心醉。桥边佳人依旧,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一袭素衣如出水芙蓉。六十年前他亲手插在她发间的凤头钗若隐若现,早已失去从前的璀璨。而他当年眉宇间的英气,也被重重沟壑生生挤走,只剩被沧桑镌刻下的无言在额头憔悴。
眼神越过时间与空间的交会,跌进今日的凝视,每一寸目光都交错成无言的沉默,在心底泛起今生无解的忧伤。他趟过沈园齐踝的草,任孤零的身影与夕阳混合着叠进几许孤独,默默朝她走去。只轻轻一个回眸,却发现她身边早有了另一个依靠,那个叫作赵士程的男人。是啊,她已经改嫁他人了啊!岁月模糊了沈园曾经的存在,他和她的过往亦注定轮回在尘封的记忆里。于是,无奈瞬间溢满手中的杯,晕出浓烈的悲哀。
她绛红的双唇、幽怨的眼神,都令他不敢凝视。燕子从他和她之间飞越,就像越过五十年的离索,剪断一片深情,浮萍般飘摇远离渡口,却原来,美好从一开始就渐行渐远。于是,潮水般的伤感顿时汹涌全身,只好和着满腔苦楚,仰头饮尽一生哀怨。与她同在一个台阶上,却彻底失去了所有。那发间插好的凤头钗,可是今生最后一次?往日熟悉的动作已经失去继续存在的理由,手上残留发间的味道混合了所有,只成为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回忆,于梦境中反复越过心头,泼墨般渲染出整个世界的颜色。一个宿命悠闲地注视着另一个宿命,然后落花般凋落在伤心桥上,被风卷进繁华,粉碎得只剩记忆里的存在。五十年,曾经的壮志不再残酷地割裂他对未来的幻想;五十年,曾经的美好,如烟般缥缈在时间的某个角落,终被稀释成淡淡的无奈;五十年,连接两个不同世界,只因一个不甘的眼神再次相遇……
时间,在这场梦里变得清瘦;沈园,在这场梦里变得萧索。一场梦,居然走过五十年的轨迹,却在他眼底灼伤了桃花、飞逸了柳絮,绵延成意念中的牌坊,永远镌刻在了他的心底。于是,只能回应历史涤荡下来的叹息,转身避开她的视线,卷起落帘,将往事默念,一遍,又一遍。然后铺开素笺,在笔端为她流落下依旧伤心的墨迹: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梦里,路近城南,前方不远处就是禹迹寺了,想起沈园在即,心不禁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然而蹒跚的步履仿佛有意躲避着什么,竟是再也无力迈开前行的步伐。到底是怎么了?还不是怕路过沈园,又想起镜中花颜的她,空惹伤情?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前方,天幕低垂,如灰色的雾霭,落下些许寒冷的碎屑。掩映于风雪之下的沈园还如从前那样,倏忽间便闯入他忧伤的眼帘,于是,泪水瞬间决堤般涌出,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时间交错着空间,和着满天落梅,绞碎眼底数不清的情愫,如露水般被阳光蒸干。他无言的寂寞,再次轮回了尘封的记忆,映入眼帘的又是那绿柳掩映的伤心桥,还有那一池碧绿的春水。
再回首,时光堆砌着落寞的身影,多少心事无从寄!双影重叠,何处才是归岸?两两相望,她眼中隐忍的泪光是他追寻的方向,然而终不知未来何在,只见她前世今生不变的模样;两两相望,却是今生无缘,相遇的目光,将他彻底定格在记忆。那一次转身,带走了整个世界的颜色,到最后才发现他的视线早已模糊到恍惚。
而今,明知他们的距离,他始终无法丈量;明知这一段感情,只是佳期如梦,他还是在月下,固执地找寻那片花瓣雨的记忆。还是在月下,和她眉目相对;还是在月下,和她轻柔细语,只为还她一个温暖的笑靥。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梦里,城南的小径又逢春色,却是只见梅花不见佳人。回眸,她最后抒写的无奈,终被模糊成无法辨认的存在,在他心底印下浓重的笔痕。那支凤头钗亦在岁月的轮转中,被打磨得只剩下淡淡的印迹,却又被他忍不住涌出的泪痕浸得发亮,让他彻底逃不掉这宿世情缘。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雨天,她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今生,何以再见?手中紧攥的凤头钗隐隐散发着寒气,带着她临死前的温度,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回忆。梦回沈园,昔人早已作古,昨日残存的所有记忆仿佛都被印在了葫芦池畔、伤心桥边,成为永远的存在。
转身,断桥残雪被风霜雕刻得更加苍老。曾经在桥上凝视她无言的寂寞,而今却只能独自体会那永远无法理解的冰凉。潸然泪下时,残垣断壁上那两阕模糊的文字彻底醉了整个沈园,终被传成一段刻骨铭心的痛。
佳人梦断香消,沈园非复旧时院。落叶纷飞,愁鬓添了新霜,回眸间只能空望断桥处。再回首,有离群的大雁从空中掠过,时间,终究还是把一切都带走了。然而,他的心即使穿越了所有,依然飞不过情爱的世界。就在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后的第二年,他又一次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埋下他无数记忆的沈园,在风中将她深深浅浅地想起,并和泪为她写下一首小诗:
城南亭榭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陆游《城南》
“城南亭榭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夜深人静,独坐窗下,听已过不惑之年的爱妾杨氏弹起一曲《长相思》,八十二岁的他,心,依旧疼痛欲裂。从成都回到山阴,他带回了娇俏可爱的杨氏妾绿绮,从此,这温顺柔媚的女子便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他爱她,就像当初爱着蕙仙一样,然而这份爱因了他对蕙仙的亏欠,于是便格外的珍重、格外的怜惜,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因为种种过错而让这份迟来的爱灰飞烟灭。
杨氏是个没有棱角的女子,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深得宛今欢心,终没有步上卿卿和小怜的后尘,成了被他从成都带回来的唯一的妾。可她并没有恃宠而骄,更没有因为他对她的万般怜爱而忘记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她在陆家只是扮演着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甚至在爱女闰娘夭折之际,在夫人宛今面前,她都没有表现出自己在这个家所应有的地位。也正因此,她获得了宛今的尊重,更获取了他更多的爱。在宛今去世之后,她便成了他身边唯一寸步不离的女人。
喜欢她,爱上她,只是因为她长了一双仿佛蕙仙的忧郁眉眼,还有那明媚如花的笑靥。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将绿绮当作了蕙仙的影子,将她当作蕙仙来爱。可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昏黄灯火下,尽管有她做伴,他还是会无可救药地想起蕙仙,想起蕙仙那双失神的眼睛。到底,她心里掩藏了怎样的伤痕,为什么五十多年过去了,那些个袅娜的日子却从没能抚去她眼底的忧伤与绝望?
枕着蕙仙的容颜,忧思,耳畔却响起绿绮悠扬的歌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知道,她唱的是《鹊桥仙》词,写下这首词的人叫作秦观,是在他出生前一夜,母亲唐氏曾经梦到过的那个男人。小时候,父亲陆宰曾经不止一次地把他抱在怀里,仔细比照着书房墙上挂着的秦观画像,小心翼翼研究着他的眉眼,看他到底是不是秦观的转世。而今,回首往事,却不知在那一世里,秦观的身边是否也有着让他终生难以忘情的女子。
绿绮的歌声继续缥缈在寂寞沈园的空中。忧伤的旋律从耳边传到心底,倏忽间,袭遍全身,仿佛被电击了一样,轻轻颤抖起来。秦观的身边怎会没有让他牵怀一生的女子呢?回眸,原来古今的爱情,都是一样的啊!纵有满腔的柔情蜜意,终究情若飞花,终究要满目忧伤、忍顾鹊桥归路,也终究逃不过佳期如梦的命运!
再回首,看孤鹤归飞,看烟锁重楼,看寂寞亭榭,看绿绮袅娜的身影,心愈来愈伤。五十年过去了,隔着时间的河流,银河之水依旧绵绵无边,相爱的人儿依旧望穿秋水、心心相印。轻轻地,念着秦观的爱情绝唱,他在绿绮的歌声里,用九千九百次的回眸,把那一夕佳期串成晶莹的链子。只为她,为他的蕙仙,写作生命的永远。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往事如烟、佳期如梦,守候如旧、此情可待。恍惚中,月光下,夜色拉长了他和她的影子,却是相对两无言。明知天涯路远,明知他和她之间隔着一程程山水,也隔着今生无法逾越的银河汉水,他们却无法尘封如烟往事,无法舍弃那份深深的爱。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临风把盏,与她倾情相对,那份远去了的爱,瞬间穿越了时空,融进两颗跳跃的心里。只是,苔藓早已斑驳了墙壁上那两阕蘸尽一生哀怨的题词,亦斑驳了他心底破碎的梦。一切的一切,都已化作尘埃消逝在这里。以后的以后,又有谁人会来替他们拂拭这面留下他们真心真意的颓墙呢?
夜未央,人断肠;墙壁无语,沈园黯然。沙场的号角、大漠的孤烟,渐行渐远,他借风的手,轻击流光溢彩的飞檐,却是灯火阑珊,寻不到她的影子。转身,荡在风中的回音,沉积成胸口的痛楚,他无从辨认徵的音色是她的轻叹,还是她的无言。只能以蹒跚的步履,默默、默默,走出这繁花似锦,却又孤鹤自伤的寂寞沈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