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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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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钗头凤》

沉睡的沈园,静若处子,细细的雨幕织成一袭轻纱,静静地披在她的肩头。天青得似一汪碧泉,极淡极清,若远去的朝代,有种云雾缭绕、轻尘出岫的美。青石板上的露珠上下波动,仿如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弹奏的落玉声,静中生动,轻灵又飘逸,潇洒又落拓。

这时候,我眼里的沈园,依旧是他心底挥不去的情结。那支凤头钗,依旧是他剪不断的情愫,总是在白天里怅惘,在深夜里幽怨着。而那阕《钗头凤》,亦依旧是他纤弱的心承受不了的痛惋,字字句句,都仿佛在悄然低问,问天、问地,问池、问桥,问这世间的一切:他和她,是否能回到相依相恋的昨天?

回首,一切皆浸在亘古的无语中。我摇摇头,依稀仿佛间,恍若看到醉酒了的他,正踉跄在竹林之中轻吟着:“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想必酒是尽兴饮了,情还囫囵着没有问得明白。此时此刻,我耳畔只听得古琴悠悠,那些平平仄仄、抑抑扬扬的曲调,自苍穹深处隐隐地飘出,沉郁而直沁心脾,漫想,如若他听到这曲殇音,又该作怎样的喟叹?

和着幽怨的琴声,我终于在沈园见到期盼已久的《钗头凤》题诗壁。走近壁碑,我默默凝望,指尖在风中颤动,几多情怀在心里默默流淌。轻轻地,我用手,用心,去触碰那被无数双有情之手抚摩过的字迹,心不觉莫名地抽痛起来,有万千种苦涩顿时涌上心头,弥漫了眼前整个天空。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两阕千古流韵的情词,在我心底最柔软最温热的地方缓缓地吟唱起来,仿佛我眼里涌出的热泪,不可遏制地,便在心间聚成一怀愁绪。把手放在墙上,一手牵着陆游,一手牵着唐琬,我试图拾起这八百年前的碎片,只希望能为他们拼凑成一场完美的爱恋。尔后,我便可以全身而退,不再为他们欷歔,不再为他们哀叹,只为他们欢喜着编织一次又一次的烂漫花事。

慢慢地读,依稀可见陆游当年那清瘦的身影,依稀可见唐琬当年那遥遥相看的泪眼;慢慢地读,一行行、一阕阕,弄疼了沈园的亭、台、楼、阁,弄伤了沈园的风、花、雪、月,亦弄碎了他和她忧伤的情怀……挥不去的依旧是墙上斑驳的几重泪,叹不尽的依旧是风中香消魂断的苦娇容。那一双红酥手,抚起微醉蒙眬的泪眼,一盅酒,却平添了多少的相思闲愁。

风起了,我不由地眯起了双眼,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地下坠,而陆游和唐琬的身影却徐徐升高,距离我越来越远。定睛、注目,静静地看着,用心地看着,看着谁读谁落泪的《钗头凤》,一种极致的凄凉感迅速将我周身紧紧攫住。

白昼如此短暂,混沌的阳光还没洗净我染霜的眉角,灰重的层云便已悄无声息地把我整个儿包裹在其中。是夜了吗?来不及多想,瑟瑟的风中,我便从容不迫地从心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宋代瓷碗,满盛着那泓清冽的酒,任其在眼底燃烧着自己的欲望与向往,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充盈着周身。虚设的夜境里,四处都飘满了我点燃的纸钱,哀思随着阴冷的风在脑海里翩飞起舞,眼睛变得像春潮一样湿润,而我,却依然如故地悲怜地站在那阕冰冷的《钗头凤》词前。

斯人已杳,梧桐依旧。一支家传的凤头钗,订下了青梅竹马的婚事;岁月的寂寞,却捉去了那双不敢与心爱之人相执的手。望金风匆匆西逝,纵然沈园的残阳依旧,我又怎能独留梦中?

那一霎的轻别,终只留下各自的落寞,造就了半生的凄凉孤单。只是,谁曾料得那一别,竟会成永诀?那一霎的轻别,让他移情于沈园,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任风霜浸透衣衫,浸透湖面拉下的长长倒影,浸透不堪回首的过去,浸透漫长而短暂的岁月,满怀愁绪,无从说起。更让当年那个双眉如远黛的女子永远怅立在风中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却总是看不透前世来生的路。只余一阕相思伤心词,依旧在他梦里缠绵悱恻。

一阕《钗头凤》,早就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徒然换得“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一支凤头钗,不在手时,他的心一生都回不了家,只能孤身在偌大的沈园里踽踽而行。再回首,沈园的池台依旧,他笔下,记忆中的唐琬却永远是青丝如云,永远是“泪痕红浥鲛绡透”,永远是“病魂常似秋千索”,永远是“欲笺心事,独语斜阑”,永远是“夜阑珊,怕人寻问”。

那一年,她年刚及笄,却是山阴城里公认的绝世美人,多少王孙大臣对其倾心,多少文人墨客对其艳羡,可她只是静静守在深闺里,等着她心爱的表哥陆务观轻轻走来,将她如瀑的秀发盘起又放下。那一日,她眉间结着忧愁,迷失在黛色的瓦檐之下,绾青丝,垂红袖,一支白玉簪别住了如瀑云鬟,轻颤,却以缄默的姿势端坐如莲。远处,古刹的暮鼓已敲了二十四声,一盏青灯燃在温柔乡,雨落在巷子的眉眼里,失了语言,可他还是没来。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姑母真的已经给他说了别的亲事,还是他被别家的千金勾去了魂儿?不会的,她轻轻咬一下嘴唇,不会的,表哥不是那种市井登徒子。除了她,他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其他女子,可他为什么偏偏爽约了呢?

那一年,桃红柳绿装点了江南的如花美眷,他执一叶绢伞,不疾而来,不徐而去,从容走过她的窗前,紫色的衣角拂过绿色的杨柳梢,沾染了依依情愫。自此,尘世的烟月便在她的眼底悄然升华,开始演绎出情爱红尘的绝世风华。那一日,他一袭白衣飘飞,打马从她门前而过,唤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壮,却换来“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的悲怆,唯留她一尾清丽的背影,消失在诗画那端。

她,终成了他的弃妇。一纸休书,执手相看泪眼,从此天涯无寄。是十年后沈园的重逢,目光交错的瞬间,她重又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与眼底的深情。尽管相对无言,只是匆匆的一瞥,也能让她念起过往的种种情愫。

放眼望去,旧年的沈园,照旧的一泓清池、几茎残荷、缕缕垂柳,只是他却变得形单影只、遗世而独立。满眼间,是那样的荒凉与萧瑟。她心痛了,这还是那个十年前曾在轩窗边拥着自己千怜万爱的陆务观吗?十年的光阴苍老了他的容颜,却抹不去他心底的伤,那失神的双眸里明明有斑驳的泪水不断往外涌出。而她呢?唯有望着他低低地抽泣,欲笺心事,却又无从说起,那阕念旧的银笺小字于纤指间一折再折,终模糊了原来的面相。

还能说什么呢?离开他后,她已由家人做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家系皇族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又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对她爱得无以复加,从来舍不得在她面前提起那些令她伤怀的往事。如今,她又怎能背叛他转而对另外一个男人产生别样的情愫呢?不能!她飞红了脸,旋即转身,不再看他,不再念他,却又无可救药地想着他,希望他能转到自己面前,再深情地凝望她一眼。是的,只要一眼便已足够。

“蕙仙!”就在她狠下心来,抽身欲去之际,他终是在她背后低低唤她的字。

她轻轻打着战,不知是喜还是悲,终于抑制不住地掉转过身,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轻轻吐出“务观”二字。

“蕙仙!”

“务——观”,她眼里满噙了泪水,“我……”

“你来了?”他轻轻地问。

“嗯。”她点点头。

“一个人?”他四下张望着,满脸的疲惫和不安。

她摇摇头:“我是跟相公一起来的。”

“相公?”

她又重新低了头,伸手抚弄着衣襟,一脸的彷徨与无奈。

“他对你好吗?”他紧紧盯着她问。

“好。”

“真的好?”他瞪大眼睛,朝她发间的碧玉簪望去。知道不是他送她的凤头钗后,脸上却又多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他对我很好。这些年,要不是他终日伴我左右,只怕我……”

“只怕什么?”

“只怕今日你我无缘在此相见。”她低声哽咽着。

“你可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吗?”他惆怅满满地盯着她,向她伸出等待已久的双手,“蕙仙,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避开他伸来的双手,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怪我?”他颓丧地缩回双手,轻轻咬着嘴唇问。

“要怪也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她摇摇头,“那么,她对你好吗?”

“她?”他知道她问的那个她,是他续娶的妻室王宛今,淡淡地说,“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装着你一个人,她……”

“可她是你的妻,而我……”她回头瞥一眼远处的水榭,却发现丈夫赵士程在池塘边的柳荫下朝这边眺望,连忙低了头,提着裙摆,道声别,急匆匆往回走去。

“蕙仙!”他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唤她的字,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隐隐间,他看到她在水榭里陪同赵士程一起进食,看到她低首蹙眉,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一幕幕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他的心都碎了。曾几何时,她不是也共他在青山绿水间吟诗作赋、逍遥畅游的吗?无奈,他们终是无法白头,徒留得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只余感慨万端,都化作粉壁间一阕哀恸欲绝的《钗头凤》。

又一年的杏花如雨,又一季的桃花落红。烟雨蒙蒙的鹅卵石小径上,又见她撑着一把藕荷色的绸伞,着一袭飘逸的白裙,踩着江南古韵,沐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悠悠绕过亭台楼阁,款款迈过小桥古井,娉婷袅然一路飘来,兜兜转转,便又到了梦中的沈园。

她举目四望,云影后的月儿犹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幽辉飘漾在雨后的石阶上。绿叶上一粒粒残留的雨珠,映着清辉,恍若千点荧光,闪闪烁烁地浮动在凄风苦雨后的静夜,只任一盏孤灯静悄悄地影着她许多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在沈园里寻寻觅觅,想在那寂静的夜里重温那四目相对时的温存,终找不见他留下的丝丝踪影。失望里,回眸张望中,却无意瞥见了墙壁上他于一年前题写的那阕《钗头凤》。这真是写给她的吗?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他,可是想说,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罢?

想着他,念着他,她满眼含着热泪,将满腹心事悄然隐去,纤手颤巍着,默默摘下头上横插的那支金光灿灿的凤头钗,犹如风中飘零的落叶。凤头钗,钗头凤,都在沈园梦魂黯销。莫非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难道这一切都是用隐喻与谶语预示着他们钗头凤般的命运?那些煎熬,那些挣扎,那些深挚无奈、令人窒息的爱情,莫非只缘于一错手间?

错,错,错!一错手,便是春如旧,人空瘦;一错手,便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错手,便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一错手,便是相逢不语,再聚无期。

你看伤心桥下的水一年又一年绿了,可谁又曾见到惊鸿照影来呢?血泪在心底埋藏久了,也会像陈年的女儿红般芳香四溢,只是她那一双红酥手又该为谁再端起一杯黄縢酒呢?难道是要为这眼前的沈园?八百年的风雨之后,我站在伤心桥上,回望那段令人欷歔的爱情传奇,心再次疼痛欲裂。

问世间有几座园林,在丝雨深处仍可永远容颜不老,经时光荏苒仍可魅力不减?问世间又有几座园林,历八百年沧桑,依旧为情而存、为爱而生?我想,这样的园林,恐怕只有沈园,也唯有沈园了。可是唐琬呢,她又为这出悲剧付出了多少个伤春的日子?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淡妆素颜的她在一曲古琴悠悠中走进这清冷寂寥的沈园,走进这绵绵长长的丝雨,在低回幽婉的粉壁上,和着陆游的词,用忧伤与凄美,写下另一阕缠绵悱恻的《钗头凤》,更将我带入了一个令人扼腕痛惜的凄美故事之中。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他走了,她的心碎了。离开他后,她早已把曾经的如影随形,曾经的琴瑟和鸣,镌刻在梦、铭刻于心。所以,才会在这个桃花初绽、垂柳泛绿、雨丝纷飞的时节,再一次悄悄回到沈园。

“蕙仙——你还好吗?”“不,我不好。”他走了,带走了她的心,带走了她的三魂六魄,带走了她的牵挂,带走了她的思念,带走了她所有的所有,只留下这薄凉冷漠的世界,还有这漫天飞舞的落花。再也不是他务观的妻,再也不是他陆家的媳,她的心冷了,死了,甚至不知道家会在哪里,更不知道脚步该停歇在何处。但是她知道,她走不出沈园,是的,这辈子她也走不出这片小小的天地了。看,曲折的回廊中,依稀遗落着她久远的足迹;翠绿的竹林旁,仿佛萦回着她万千的期盼。哦,这院中的景致,分明还是昨日的模样。可是,务观,他在哪里?他还会再来看她,还会再在粉墙上为她题写一阕《钗头凤》吗?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风渐渐歇了,吹不散她脸上的泪痕。想他,念他,梦他,爱他,她已走不出葫芦池畔那心脉相通的双眼井,更走不出常青藤中羁羁绊绊的缠绵思念。手捧着当年他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支通体金灿灿的凤头钗,无语凝视,曾经的情深意笃再次一一浮现眼前。这不是普通的钗,它承载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恋,可是,她如何才能将他寻回,重觅往日的温柔缠绵?她低低地抽泣,罢了罢了,她已是他人的妻,而他亦已是别人的夫,纵是多情,又能如何?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春雨倦倦地来了,淅淅沥沥地下,一丝孤寂在心中升腾。蹒跚在伤心桥上,她肝肠寸断。这条路,无尽、彷徨,她已不记得走了多久。路旁,到处开着传说中的彼岸花,花艳无比,枝杆青翠,却无叶无果。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口口相传的黄泉路吧?但她依然眷顾着前世的恋情,迟迟不肯离去。她的魂魄,徘徊在沈园的小径,望着墙上他的题词,心生惶惑。

她还记得,她叫唐琬,字蕙仙;也曾记得,她的男人,是陆游,字务观。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因为婆母唐氏的雌威而被迫分离。在那个母凭子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礼教压制下的社会,她既没能为陆游添得一儿半女,又不能用一味地恭顺替代她的才情,更不能以女红替代笔墨纸砚,所以只得在婆母绝情的呵斥下,凄然离去,徒落得今日的落花人独立,只是黯然、销魂、伤悲、泣血。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思雨汇同着丝雨,细细软软、飘飘洒洒,缓缓淋湿了沈园的亭台楼榭,淋湿了沈园的花草树木,淋湿了宋词的芊芊情愫,淋湿了幽梦的迷离凄婉,也淋湿了她无眠的双眼。伤魂里,她从他百转千回的诗词中走来,在虚虚实实中寻找着自己曾经的足迹。天际间纷扬的雨丝,一如她对他绵长无际的思念,孤鹤轩飞檐上的那双相依的季鸟,声声的啼鸣,正是她对他缱绻无尽的眷恋……

角声寒,夜阑珊,怕被人寻问,只得咽泪装欢,瞒!瞒!瞒!务观啊务观,你可知,无数个飘雨的夜里,我把自己化作了窗前的剪影,孤零零伏在案上,提笔,千万次地写你、画你;又可知,在真的梦里,在梦的真里,我无数次用心呼唤着你的名字?我思念中的人儿啊,你是否感觉到我从未远离,你是否知道我的心一直伴你左右?你可还记得曾经的生死相许,又可知此时有一个人在沈园里痴痴地等着你、盼着你?

是的,凄寒冷雨中,她用筝声琴韵做心声,慰藉着他的孤寂;墨色深深的孤寒里,她化清风翠竹为心语,伴他度过漫漫长夜。那些苍白的岁月里,她看到他登上雨中的冷翠亭,双眸中隐约着点点珠泪;她看到他踯躅在寂寞的伤心桥,形单影只、白发苍苍;她看到他伫立在葫芦池畔,倚瘦石低语呢喃“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然而,这一切于她来说又有何意义?

她还记得,是他的词要了她的性命。那个孤身入园的雨夜之后,看过他题在粉墙上的《钗头凤》之后,她便变得恹恹悲戚,整日郁郁寡欢,以致形容枯槁。纵是锦衣玉食、人参燕窝,都无法挽回她往昔的光鲜,而丈夫赵士程的叹息,也唤不回她飘浮不定的脚步。很快,她便怏怏而卒。从此,一缕香魂黯然游弋在黄泉路与沈园的花径间,而他,却让她苦苦等了八百年。于是爱情,便这么流芳百世。

“务观,你还好吗?”她低低唤他的字,眼中有着无尽的不舍与眷顾。这一切,游园的我尚能听到、看到。风声里,我仿佛听见她为他许下的誓言:她说,她因放不下他临去时多情的一瞥,而不肯独自去奈何桥上喝下那一碗孟婆汤,所以一如既往地守在沈园里等候他的归期;她说,她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说着吴侬软语的娇俏表妹;她说,她依旧是他思慕的那个在葫芦池中倒映出温婉俏丽面庞的妻子;她说,她依旧是他眷恋的那个衣袂飘飘、含情脉脉的蕙仙;她说,她还会去采摘黄花为他缝做枕囊;她说,她还会在纤云薄雾中为他抚琴清歌;她说,她还会把红丝线系在白鸽的足上,让他猜它的名字;她说,她还会在阑珊雨夜里为他沏茶研墨,与他吟诗唱和。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远远地便可以看到她,一定远远地便能够认出她来。只是,他们永远都不许再去触碰那两阕哀恸凄绝的《钗头凤》,永远,永远。

多么痴情的女子,可是谁人能懂?在她默默守候他八百春之后,我沿着沈园的小径,沿着他和她走过的悲欢离合,一步一步,踏过伤心桥,穿过葫芦池,朝来时的路缓缓踱步前行,脑海里仍是八百多年前,他和她邂逅在伤心桥畔的相对无言。

灯残,梦灭,不觉已到黄昏。悠悠琴声里,我想象着那日,隔着一树桃花,他终没能握住她风中的那双红酥手;想象着那日,面对一池碧水,她只能任幽怨与伤感遍溢全身……不经意间,双脚早迈过黑漆的门槛,已然走出那写满哀伤的沈园。回眸,夕阳下,背后凄迷的沈园里仍是游人如织,只是不知,此后,又有谁还能凭借那一阕《钗头凤》怀念起谁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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