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光阴流逝如水,悄无声息,已是到了那仲春与暮春之交。
龙首峰上,便尽皆是一片祥和气氛,来往之人更加面色带喜,谈笑嫣然。
邢之南依旧是忙碌的几乎脚不沾地,一天恨不得将十二时再掰作两瓣来使唤。由是,他那一身武艺,都已经停暂修习了许久,每日投身于处处事宜中,完完全全抽不出身来。
叶知命虽有心想劝,但想到近来山上诸事繁杂,也终归是没有开口。他这个弟子,武道天资只是普通,也并未一心扑在上面,自己若都并不重视,他人再怎么劝也都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可纵然是邢之南日日连轴转,头大几如斗,他却是乐在其中,痛苦且欢乐。
这事情追根及底,却是有得两厢缘故,左右都是楚升惹得好事。
一则,却是说那尺木山崩,吴谨侗身死,诺大个门派便悉数瓦解。而吴睿识除得自家贼,已然是心力交瘁,虽然苦苦支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武功不凡的老人已经是步入了烟息灯灭的关口。只是诺大尺木山,他若是随吴谨侗之后身死,吴家便真就再无一人可以担下重任,一切种种定然都是会被诸多门派分食尽矣,他吴家恐怕还落不得半分好。
其人虽老,心智却非是非同一般,他心知吴家已经是受不住诺大尺木山山门,当下最重要便只是为吴家觅得一位足以保驾护航之人。最不济,也是须得让吴家得以留存。
左右权衡之间,他首当其中自是寻到了卢明冲,欲以尺木山为筹码,换得后者护的吴家周全,且将大圣劈挂手返还吴家。
只是后者身困尺木山间近十载,实在是厌恶极了这处山门,且他虽然也曾有一番雄心,但身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近十年,而今早已是疲了,便是自家门派都懒得去打理,如何又愿意去收拾尺木山这一大乱摊子。
自然而然的,吴睿识便寻到了龙首峰上,说来这也算是应有之意。
叶知命自尺木山出,归于龙首峰上,这份情谊也还是在的。其人重情重义,有得叶知命照看,吴睿识也不必担忧吴家未来会遭人步步侵吞至无。是以,吴睿识定下此事,诸事繁杂而来,可这老人也是心血耗尽。
一夜,有人闻于尺木山上,听得一人唤得“灵猿儿...”连绵乃有三声,传荡整座尺木山凝而不散。
翌日一早,吴睿识已经冰冷的尸躯便已是被山中弟子发现。
有人说,这吴家擎天柱,正是为吴谨侗生生气死的。
接下来,则是邢之南的苦头到了,叶知命虽为名义上的对接人,但他早已不问俗事,由是各项事端皆抛给了邢之南。
尺木山大,非是龙首峰可以比拟的尺量,这番蛇吞巨象,虽是获利颇厚,但一个不留神,说不得便会撑死自己。由是,邢之南便是丝毫都不敢大意,尺木山上各项事端如同乱麻一般,山下依据山门而存的佃农、投注在尺木山而立的富豪商贾、落龙城府境内将自家族人送上山门习练武艺的乡绅,以及相近的官府、门派、游人...如此种种,都需要入主尺木山的龙首门一一拿出姿态来,以安人心。
便是尺木山上,也都不是能轻易料理得了的,那山门当中共有弟子四百余数,内门近两百数,核心弟子十几人,长老执事等等也有近半百之数,外加奴役一两百人,如此种种,平白便有近七八百之数。
七八百人,便是七八百张嘴,且尺木山门拆侧,这其中自然是人心纷乱,各执一词,如何安人心,如何稳局势,如何一步步化为己身...这些种种,非是水磨手段,恐怕是难以料理清楚的。
再有山上钱粮、地契、租铺、屋产零零散散各处,如何决断,如何处置,都需要有决断。
而这些,还只是其一。
其二,那前往浦阳城府境公干的褚之鸿、景子梅已然回返,有楚升手中拿捏着的花名载册为依据,两人也是生生从浦阳剑派身上撕扯下了一大块肉来。说道此处便不得不多言依据,景子梅倒是乘着这个机会,借着楚升打下的威势,将鱼龙帮的势力一举扩展到了浦阳城府境,这外来的帮派肆意鲸吞地盘,偏偏浦阳城府境的本地帮派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二人归来,自然也是带来了大批的资源归山,这对龙首峰上正是好事成双,可对于邢之南便是祸不单行了。
且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楚升归峰便将事情全权交付他处理,自己却躲进了峰上洞窟中,竟是在尺木山上一行中有所通悟,乃是要通经入外景。这种情况,任是如何也不好去搅扰他,邢之南只得自己咬牙苦苦抗下,每日忙到三更,可第二日天不亮起身,便还有诸多事等着他。
不过随着时间跨入四月间,他已经勉强将繁杂事情梳理出来,自我感觉肩上担子也是轻松了许多。
虽然每日依旧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但都已经步入了正轨,闲时更也可以去溜溜弯泡泡茶,如同拨云终究见到了日头,他脑袋上也不用每日抓下一大把长发,愁的直能攥出水来。
若是说着诸番事都已有条理,剩余不过是仔细打理,用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水磨劲道抚平一切。
按说,邢之南也合该是轻松了,可怎地便不是有句话说的,世事难料难测,有时候也不过只是他一厢情愿。
却说的今日,便有一衣衫褴褛剑客,半面尽是风霜。
说他半面风霜,却是因其人半面以金面遮脸,只留下半张脸露在外面。
他骑得一匹瘦马,顶着一头烂斗笠,背着一柄长剑打马而来。
如此装扮,说来在江湖中也只是平平,哪里惹得人瞩目。
可偏偏那马后,竟还有一粗绳绑在马尾之上,末端却系着的是一具枯尸,也不知是死了有多久,又在马后系着颠簸,半个脑袋肩膀都已经不见了踪影,烂肉之上还有生蛆在其中钻动,兼得臭气熏天,任是到了何处,都引得人侧目不已。
峰脚值守人手都被这臭气熏得干呕不已,纷纷喝骂着上前,但出了山脚茅屋,走到近处,目光落在了那马尾后系着的残尸之上,却不由得面目发紧,手心渗汗,皆是心知此人非是善客,更非是凡手。
那名弟子喉咙发紧,朝着身侧同伴一个手势,后者调转了脚步便往山上而去,马上之人见了,也只是面色平静,并未多言。
“这位...来我龙首峰,不知是所为何事。”
马上的剑客微微一笑,出乎意料的没有当场动起手来,只是淡淡道:“便来寻你峰上掌门,同那君子剑有言以告。”
来客出乎人意料的好说话,倒是让那弟子心中一块巨石不由得放下,当下脸上满是笑颜,俯身做出请状:“山路崎岖,马匹不行,还请侠客随我来...”
剑客安然点头,兀自跳下马来,那弟子接过了缰绳,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瞥向马后那残血尸首。
后者将他神态都看在眼中,手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这弟子肩头,和声和气道:“一贼人罢了,我与其人有大仇怨,便追至扬州江南道毙其人于剑下,一路拖尸而来,你且勿惊。”
那弟子浑身都是一颤,又听他话里和气,终究是缓了缓,强忍着喉咙间发痒,干笑道:“侠客真是...真是非同一般。”
心中,却暗自埋怨,哪有人拖尸而来拜访的,这算是个什么事。
剑客梳理着瘦马打结的毛发,双目微微眯着,口中道:“这马儿有灵,随我一路而去,又一路而归。我乘骑在它背上,一路毙敌七十有八,马儿身上也被刀剑砍出了三五道伤口。”
他单手抚过马背上那些长长剑伤刀痕,竟都是经过好生处理后,尽已结痂无碍。
弟子却望着瘦马,眼神古怪,他分明也看到这剑客褴褛身上,也有七八道刀伤,可全都未曾经过处理,有些都已经发脓发臭。
可偏偏,他却悉心对待这匹瘦马。
怪人,真当是怪人。
剑客回头,也看到了那弟子眼中的疑惑,由是寡淡道:“我已是求死之人,自然无须顾及己身;但我这老伙计,陪我一路来回奔袭,正是劳苦功高,我若不待他如亲,实在不当为人。”
这人虽然是个怪人,但也算是个有规矩、懂情义礼法的怪人。
弟子心中想着,便牵着马匹在嫩草处绑好,随即为他引路登峰。
话分两处,却说那剑客所寻的君子剑,此刻便是正身在洞窟当中。
其人双眸微闭,盘坐在石床之上,五心向天,沉心静气,面上竟是隐隐泛起了一抹紫色。
那全身真气恍若奔流,一圈圈流转各处经络,他耳边似是传来阵阵浪花声,却是内听所得真气流动。
楚升心念平复不动,入定状态当中,听得的那阵浪花拍击声便似有愈演愈烈之势;初始延绵,而后势若波涛,轰鸣间拍砸在海石上般,激起浪花千万朵。他身形一晃,额头隐隐有细汗渗出,面棠之上更是紫气一片,气机蕴藉于周身蓄势而动,整个人心灵更是完完全全沉入期间,随着真气流转,全身上下所有穴窍、气旋都运转不止,各处竟有一股股细小热气汇入真气。随后楚升气息一转一去,流转频率相同。
开始还只是各处涓涓细流,但随着气息一圈一圈的运转,渐渐汇聚在一同便如同长河翻涌起浪,他身在密闭的石室当中,本来无风,可衣袍却鼓荡不止,烈烈作响。
真气如海潮奔流汹涌不断,当先赫然沿着左臂手太阴肺经经络涌去,此处经络正是那十二经第一个开始运行的经络启发之点,若要充贯十二正经,须得先破左臂手太阴肺经。
而欲通手太阴肺经,须得打通穴位共有十一处,正是那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太渊等穴位。
楚升面色无喜无悲,内视天地看着一切。
当体内细小的真气涓流汹涌到极点之后,由是猛然如同开闸之水,顺势汹涌而今,当先便直往第一处穴位喷涌而去。
事事难,万事难,最是开头难。
手太阴肺经,首穴正是中府之穴。
而所谓打通经脉穴位,也非是字面上所述由不通自贯通,人体周身各处穴位经络,皆是处处相通的,不然人早已死了去了,如何还能活蹦乱跳。武侠当中的通贯经穴,自是以真气洗涤,深挖杂质,以求拓展其中,开则愈开,通则愈通。
真气似如长龙,通贯中府之穴而入,楚升全身经脉似是一颤,他更是只觉身体陡然一轻,浑身一阵舒畅。
“嗡...”
“请...”
峰上,邢之南已是迎上这剑客,作躬请姿态。
而在他身侧,叶知命则是双眼微眯,目光落在剑客身上,后者也是略略抬头,目光同叶知命交过一遭。
“掌门尚闭关未出...”大堂之中,邢之南面色有些犯难的说道,“这位...不知所为何事而来?”
同时,在堂外,叶知命则寻来了一弟子,刚巧便是祝达,他皱眉叮嘱道:“其人步履生风,脚下功夫应是稳当;双手厚茧,一身剑术当为不凡。那面上笑脸盈盈,可双目中几如鹰隼,恐怕非是善事。”
这祝达倒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登得峰上,习练了些武功,便是有几分底气了。
且适逢近日自家门派吞了浦阳剑派、尺木山门,弟子们都心气高涨,他也如是,当下丝毫不惧:“怕他作甚,我们一起扑上,便是一人一剑也足以生生剁了他去!”
叶知命眉头一挑,他平日里便是负责管教这些小子,倒是没想到这几日一个不留神,这些小家伙心气便已是这般高涨,有几分骄态自是习武大忌。
“其人当是为外景高手,最不济也是破甲巅峰,你若有本事,便去一剑砍了他给我看看?”
祝达脖子一缩,当时便怂了下来,慌忙道;“那可要如何是好?”
“去龙尾峰,去寻那卢明冲,他与我有旧,又为掌门所救,这事如何都不可能置之不理!”